冬去春来,季节的更替在这座城市里,总是显得悄无声息。直到阳台上那盆小小的风信子,毫无预兆地绽放出一簇簇饱满而又温柔的蓝色花朵时,才让人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那漫长而又湿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了。
高三像一台被拧紧了发条的机器,沉重而又规律地开始了运转。夕阳隔着干净的落地窗,将一室的温暖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
花朵的香气很淡,带着一种雨后初晴的、干净的甜味。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风信子光着脚从卧室里跑了出来。她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到阳台,伸出纤细的手臂,轻轻地拉了拉那只正在摆弄喷壶的手的手腕。
卧室的窗帘没有拉严,漏进一束斜斜的、带着微尘浮动的光。空气里有床单被阳光晒过之后,那种干净又好闻的味道。
“吴桐,你想变回去吗?”
她站在那束光里仰着小脸,就这么直直地、毫无铺垫地问出了口。那双红色的眼眸,清澈得像两块剔透的水晶,里面清晰地倒映着眼前的景象。她问得是那么的直接,那么的天真,仿佛只是在问晚饭想吃什么一样简单。
“一点也不想。”
这毫不犹豫的回答,连带着一个温柔的、充满了安抚意味的动作。
“能永远这样陪着你,多好啊。”
那句话被说得很轻,像情人间的耳语,又像一个心满意足、自言自语般的喟叹。
“你看,现在做什么都不需要费力气了。以前背个英语单词都要熬到半夜,现在看一眼就能记住一整本书。以前为了赚那点生活费,要去便利店站好几个小时,还要去发那些没人要的传单,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现在呢?想干嘛就干嘛。”
那只手从她的发顶上移开,随意地插进了口袋里。
“说真的,我有时候都想不明白,以前那个吴桐,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又笨,又弱,还自卑得要死,被人欺负了还手也打不过他们,只能自己一个人偷偷地躲起来哭。除了会忍耐,会死撑之外,简直一无是处。那样的家伙,别说保护谁了,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你说那样的人生,有什么好怀念的?”
那番话语像是在极其客观地,评价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甚至有些瞧不上的陌生人。语气平静,不带一丝一毫情绪,却也正因为这份极致的平静,而透出一种更深层次的、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割裂开来的疏离。
“对了,说起来……”
话题的转折几乎是紧跟着那段评价之后,显得有些刻意,却又被包裹在一层自然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关心里。
“我们家冰箱里好像没什么菜了,晚上想吃点什么?可乐鸡翅还是番茄炒蛋?或者我们干脆出去吃?我记得楼下不远新开了一家日料店,我看网上的评价还不错。要不要去试试?”
他没有生气,没有指责,甚至没有流露出一点点的悲伤。他只是用那种她最熟悉的、带着一点无奈和无限宠溺的语气,轻描淡写地,将她那份沉重的、几乎要压垮她的愧疚,轻轻地拨开了。
可正是这份温柔,让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细密而又尖锐的疼痛。
她的吴桐,她的英雄,她耗尽所有力气去保护、去爱的人,正在用他仅存的、属于人类的那部分温情,来反过来安抚伤害了他的罪魁祸首。
他不是像她一样纯粹的怪物,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非人的强大与永恒。他也不是一个纯粹的人类,可以去感受那些细微的、真实的、属于平凡生活的喜怒哀乐。他被卡在了中间,成了一个不伦不类、孤独的异类。
而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风信子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她松开了拉着他的手,猛地向前一步将整个身体都撞进了他的怀里。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他,将脸深深地埋在他那还带着阳光味道的、柔软的衣服里,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变得破碎沉闷,像从很深很远的地方传来。
“对不起吴桐对不起……”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一种充满了愧疚与痛苦的语气,对他说出这三个字。她的身体在他怀里微微地颤抖着,那些一直被她用强大逻辑和偏执行为压制住的、属于怪物的本能,在这一刻以一种最柔软、最脆弱的方式,向他袒露无遗。
“是我太自私了……我只想着把你永远地留在我身边,我害怕你会变老,害怕你会生病,害怕你会像那些脆弱的人类一样,轻易地就从我眼前消失掉。我太害怕了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地把你变成了我想要的样子,一个可以永远陪着我,永远不会离开我的样子。”
她的手指,紧紧地攥着他后背的衣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
“我以为,只要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就是最好的。可是我忘了问你,你愿不愿意。我把你变成了和我一样的怪物,却又没有办法让你变得和我一样,可以对除了我们之外所有事情都毫不在乎。我把你困住了,吴桐。我把你困在了一个既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我们的世界里。”
她说着眼眶里那层薄薄的水雾,终于凝聚成了滚烫的液体,无声地迅速地浸湿了他胸口的那片布料。她本能地想把他永永远远地捆绑在自己的身边,这种最原始属于她这个物种的掠夺本能,在此刻却化作了最锋利的刀,深深地刺痛了她自己。
她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发顶上,用一种无比温柔的、安抚的力道,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
然后她听到了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从她头顶上传来。
“说什么呢?”
她没有抬头只是固执地、像个犯了错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弥补的孩子一样,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任由那些陌生的、名为眼泪的液体,无声地流淌。
“我之前也很自私啊。”
那声音继续说道依旧是那么的温和,那么的平静,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往事。
“我想着等我寿终正寝,变成一捧灰了,就让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着。去看看我没看过的风景,去吃我没吃过的东西。我甚至还想过,要不要给你找一个能照顾你的人。你看这是不是也很自私?我只想着我自己解脱了,却从来没问过你,一个人活在这么一个冷冰冰的、没有我的世界里,你会不会孤单,会不会难过。”
“我怎么可能愿意,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呢?”
那句话像一道温暖的光,瞬间穿透了她内心的所有阴霾与痛苦。
风信子猛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红色眼眸亮得惊人。她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抹熟悉的、带着宠溺让她心安也让她心痛的笑容。
在这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她捧起他的脸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而又虔诚的姿态,凑上前去。她没有吻得很深,只是用自己那柔软的、还带着一丝凉意的嘴唇,轻轻地温柔地,在他的唇上,印下了一个带着咸湿泪水味道的吻。
然后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她刚刚才做出的、一个足以颠覆她整个存在逻辑的决定。
“吴桐,”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的鼻音却无比的清晰,无比的坚定,“比起永恒,我更想让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