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舟轻轻合上母亲的房门,木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小屋,屋内简陋却整洁。
一张木床,一方书案,墙上挂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勤学”二字。
他缓缓坐在床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褥上细密的针脚。
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眼皮如灌了铅般沉重。
窗外,夜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却成了最好的催眠曲。楚云舟甚至来不及脱去外衣,便仰面倒在床上。
这是自从文心玉册认主以来,他第一次真正安睡。
月光透过窗纸,在他疲惫的睡颜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而在他枕边,那枚青铜令牌正泛着微弱的青光,与文心玉册的金芒交织,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一切窥探隔绝在外......
与此同时,赵府
赵家老祖手中的铜钱“啪”地裂成两半。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祸起萧墙......难道是我赵家内部......”
他的目光扫过祠堂内跪了一地的族人,最终停在赵明德身上。
这个他最宠爱的孙子,此刻正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
赵家老祖目光如刀,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
“明德,你可有事瞒着老夫?”
祠堂内瞬间寂静,连烛火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赵明德身子一颤,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不敢直视老祖的眼睛,目光游移了一瞬,最终低下头,声音微颤:
“孙儿……孙儿前几日确实犯了个小错……”
老祖眯起眼,手中断裂的铜钱轻轻摩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说。”
赵明德咽了咽唾沫,硬着头皮道:
“孙儿……前些日子在赌坊输了些银子,一时心急,便从账房支了三百两补上……”
这当然只是他诸多罪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但此刻他只能赌老祖不会深究。
老祖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冷笑一声:
“区区三百两,也值得你如此心虚?”
赵明德心头一紧,却不敢多言,只能低头不语。
老祖冷哼一声,袖袍一挥:
“滚去思过崖面壁三日!好好想想,身为赵家嫡孙,该如何行事!”
赵明德如蒙大赦,连忙叩首退下。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老祖的目光却骤然一寒。
因为他清晰地看到,赵明德的袖口内,隐约露出一角烫金密函的痕迹……
但赵家老祖没有表现出什么。
他疲惫地摆手:
“都退下吧,老夫要静修。”
待众人退出祠堂后,他指尖轻弹,一缕神识悄然附着在赵明德衣襟上。
这是赵家秘传“附魂术”。
两百年前的一个寒冬,赵家先祖赵铁山在青州城外砍柴时,发现雪地里倒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青袍道人。
那道人面色惨白,胸口插着半截断剑,气息奄奄。
赵铁山虽是个粗鄙樵夫,却心善,将道人背回家中,用土方子为他止血疗伤。
三日后的深夜,道人醒来,从怀中取出一枚丹药服下,伤势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你救我一命,我赠你一场造化。”
道人养伤期间,见赵铁山虽无灵根,但心性质朴,便传授了他几门粗浅法术作为报答。
其中最为玄妙的,便是这“附魂术”。
有着神识附着的能力。
施术者可将一缕神识附在他人衣物或随身物件上,借此窥探对方行踪。
并且,此术施展时毫无波动,即便修为高深者也难以察觉。
唯一的弊端是,神识最多存留三日,之后便会自行消散。
道人临走前告诫赵铁山:“此法只可自保,莫要作恶,否则必遭天谴。”
然而,赵铁山凭借这几手法术,先是看透商队货品底细,低价囤积居奇;
后又窥探仇家隐秘,逐步吞并其产业。
赵家由此发迹,渐渐成为青州豪强。
到了这一代,老祖已将“附魂术”练至大成,甚至能借神识隔空施毒。
方才他弹指间,不仅附着了神识,更在赵明德衣襟上撒了“牵机散”。
此毒无色无味,三日后发作时,症状如同突发心疾,连仵作都验不出端倪......
...
待祠堂朱门紧闭,老祖枯瘦的手指在膝上掐出玄奥法印。
附着在赵明德衣襟上的神识骤然苏醒,将厢房内的景象尽数映照在老祖识海。
只见赵明德匆匆掩上房门,额角还挂着未干的冷汗。
赵明德背靠着房门,抬手抹去额角的冷汗,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
他低声自语,嘴角扯出一丝得意的弧度,
“老头子果然老了,这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
他想起方才在祠堂里,老祖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盯着自己时,他几乎以为事情败露。
好在三百两银子的说辞合情合理,老祖终究没有深究。
“呵......”
他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什么赵家老祖,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糊涂罢了。”
他放松下来,转身走向桌案,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正被老祖的神识尽收眼底。
他颤从贴身处掏出一封烫金密函,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白。
信笺展开的刹那,县令的朱红官印突然泛起淡淡的青光,在昏暗的厢房里如鬼火浮动,正是朝廷特制的防伪法术!
老祖的神识如附骨之疽,将密函上的字迹尽收眼底:
“孝廉保举已备,速将盐铁账册藏于老地方。”
信纸边缘还残留着半枚血色指印。
那分明是朝廷六扇门“血鉴术”的标记!
老祖的瞳孔骤然收缩。
三十年前,青州陈家满门抄斩那夜,他在死者掌心见过同样的印记......
老祖注意到密函角落画着个不起眼的墨圈。
这正是当年导致陈家灭门的密探暗记!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想起三十年前那个血月当空的夜晚。
当时的陈家家主,也像今日的赵明德一样,拿着一封带着墨圈标记的密函,信誓旦旦地说朝廷已打点妥当......
“蠢货!”
老祖在心中冷笑,“你以为县令真会保你?当年陈家嫡子,也是这么天真!”
厢房里的赵明德突然打了个寒颤...
赵明德颤抖的手指死死攥着密函,烛火在他惨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巡按御史......”
他喃喃自语,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发苦的唾沫。
这些年赵家做过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强占民田、逼良为娼、私贩盐铁......
哪一桩不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更别提他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为修炼邪功残害的童男童女,与魔教往来的密信,还有去年那个被他活活打死的佃户......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浸湿了里衣。
“不行......”他猛地站起身,在厢房里来回踱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必须给自己留条后路!”
县令的密函此刻仿佛救命稻草。
只要交出赵家走私盐铁的账册,就能换来“孝廉”身份。
有了这层官身护体,即便赵家倒台,他也能全身而退!
他扑到床榻下,从暗格中抽出一本黑皮账册。
翻开时,密密麻麻的记录让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正在赵明德细细观看上面的内容时,
“呜嗷。”
窗外的老槐树上,一只夜枭突然发出凄厉的啼叫。
这一声尖啸,吓得赵明德手中的烛火猛地一颤。
“该死的扁毛畜生!”
赵明德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向窗外。
他抄起桌上的茶盏就要砸向窗外,却在抬手的一瞬间想到还有账册要看。
于是,他接着看账册上的记录。
触目惊心,赵明德忍不住默读起来。
“景和三年冬,私盐三千斤过青龙渡,贿漕帮纹银八百两......”
这些字迹在他眼前扭曲,仿佛化作索命的铁链。
“老祖,别怪我......”
他神经质地咬住嘴唇,眼中闪过狠色,“要怪就怪您自己。这些年赵家造的孽,够诛九族了!”
赵明德不知道的是,他方才的每一个字,都通过老祖的神识,在祠堂内回荡......
赵明德的嘴角缓缓咧开,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意。
他指尖轻轻抚过账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仿佛在抚摸自己的保命符。
“有了这个...”
他低声呢喃,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何止是活命?说不定还能...”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将他的表情映得愈发狰狞。
他似乎已经看到自己身着官服的模样。
县令的保举信会让他以“孝廉”之名参加科举,而这份账册则会成为他日后要挟县令的筹码。
“老祖啊老祖,”
他轻轻合上账册,声音里带着讥讽,“您总说赵家基业要靠血脉维系,可这世道...分明是权术为王!”
窗外夜风呜咽,老槐树的枝丫在窗纸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赵明德浑然不觉,他的思绪早已飘向那光明的未来。
县令的提携,朝廷的官职,甚至...
“说不定连那个楚云舟...”
他眯起眼睛,“日后也得跪在我面前称一声'大人'!”
赵明德心满意足地吹熄烛火,仰面躺倒在床榻上。
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他很快便沉入梦乡,嘴角还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窗外,夜风卷着枯叶拍打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
无人察觉的是,一缕黑雾正从门缝缓缓渗入,如活物般游向桌案上的账册。
“哗啦。”
账册无风自动,纸页轻轻翻动。
黑雾凝聚成枯爪般的形状,在“私盐三千斤”的记录上轻轻一抹。
墨迹诡异地蠕动起来,竟自行改写为:
“景和三年冬,勾结魔教左使,献童男童女各十人,换血煞功秘籍一部。”
黑雾继续游走,又在另一页添上:
“景和四年春,与魔教密谋,于青龙渡设伏截杀朝廷税银。”
每改动一处,账册上的字迹就泛起一丝血光,随即又恢复如常,仿佛这些骇人听闻的罪证本就存在。
完成这一切后,黑雾悄然消散。
而沉睡中的赵明德,正梦见自己身着绯红官服,全然不知怀中抱着的,已是一本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催命符......
祠堂内,老祖缓缓收回枯瘦的手指。
供桌上的镇魂灯突然爆出一朵灯花,映出他脸上阴冷的笑意。
那本被改动的账册,明日就会经由赵明德之手,亲自送到县令面前。
老祖凝视着镇魂灯跳动的火焰,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但转瞬便被决绝取代。
他缓缓抚摸着手中的血玉令牌,令牌上赵明德的心头血正微微发烫。
“明德啊...”
老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如枯叶摩擦,“你可知当年老夫是如何坐上这家主之位的?”
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似有无数厉鬼在张牙舞爪。
三十年前的往事浮上心头。
那时他还只是赵家旁支的一个不起眼的庶子。
为了上位,他亲手毒杀了自己的兄长,又设计让嫡系子弟接连暴毙。
最疼爱他的叔父发现端倪后,他更是毫不犹豫地...
“咔嚓”的一声。
老祖手中的茶盏被捏得粉碎。
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像丝毫没有痛意一般。
“这世道,心不狠...如何立足?”
老祖冷笑一声,眼中最后一丝温情也消散殆尽。
他缓缓起身,走向供桌最深处,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
这正是当年他用来手刃叔父的凶器。
“你既敢背叛赵家...”老祖将匕首轻轻擦拭,寒光映出他的面容。
狰狞又平静,非常矛盾的一种结合。
“那便用你的血,来给其他子弟做个榜样吧。”
......
第二天清晨
天刚蒙蒙亮,赵明德便悄无声息地从思过崖溜了出来。
他脚步轻快,神色间带着一丝急切。
今日必须尽快将账册交给县令,否则夜长梦多。
然而,就在他刚绕过回廊时,一道人影突然从假山后闪出。是赵家的护院头目,赵寒松。
“明德少爷?”赵寒松眉头一皱,目光警惕,“您不是在思过崖面壁吗?怎么......”
赵明德心头一紧,但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缓缓抬头,目光阴冷地盯着赵寒松,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冷笑:“怎么,我堂堂赵家嫡孙,去哪儿还需要向你禀报?”
赵寒松被他这一眼盯得后背发寒。
赵明德是老祖最宠爱的孙子,未来极有可能继承家主之位。若是得罪了他,日后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赵明德见对方犹豫,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随即从袖中掏出二十两白银,随手抛了过去。
“寒松叔,这些年你在赵家辛苦了。”
他语气放缓,带着几分虚伪的亲近,“这点银子,就当是我孝敬你的。”
赵寒松下意识接住银子,心中挣扎。
“你放心,我只是出去办点小事,不会惹麻烦。”
赵明德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压低,“老祖那边......你什么都没看见,如何?”
赵寒松捏了捏手中的银子,最终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一条路:“少爷早去早回。”
赵明德满意一笑,大步离开。
赵寒松快步穿过赵府的回廊,来到祠堂外,轻轻叩了三下门。
“进来。”老祖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平静得有些反常。
赵寒松推门而入,恭敬地单膝跪地,低头禀报:
“老祖,明德少爷刚刚溜出府了。”
他本以为老祖会震怒。
毕竟赵明德违背禁令私自出府,依老祖往日的脾气,定会雷霆大怒。
可令他意外的是,老祖只是缓缓抬起眼皮,淡淡地“嗯”了一声。
“可要派人将他追回?”赵寒松试探性地问道。
老祖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血玉令牌,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冷笑:
“不必了。”
赵寒松心头一凛,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老祖的反应太过平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寒松。”老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赵寒松一怔,随即答道:“回老祖,三十七年了。”
老祖点点头,目光深邃:
“三十七年......那你应该知道,背叛赵家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赵寒松后背一凉,连忙叩首:“属下不敢!”
老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赵明德离去的方向,淡淡道:
“去吧,继续盯着府里的动静。今日之事,不必再提。”
赵寒松不敢多言,恭敬退下。
而在赵明德怀中,那本被篡改过的账册,正悄然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