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徐允祯掀开车帘的手,在触及冰冷丝绸的那一刻,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车窗外不是熟悉的京师街道,而是京郊大营外那条被无数军马铁蹄踩踏得坚硬如铁的黄土路。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道路两旁站满了披甲执锐的京营士卒。
他们不是往日里那些在京城招摇过市眼神懈怠的老爷兵,他们的眼神很静,静得像一口深井看不到底,只能感觉到自井底冒出的寒气。
他们手中的长枪,枪刃在阴沉天光下反射出冷白的光,枪杆笔直,与他们挺立的身体融为一体,仿佛是从这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生铁荆棘!
徐允祯的马车是第二辆抵达,第一辆则是英国公张维贤的。
透过车窗的缝隙,他看到张维贤已经下了车,这位在勋贵集团中地位尊崇,执掌京营多年的公爷,此刻无半点老态。
他穿着一身朴素的公服,腰杆挺得笔直,正与一名迎上来的将官低声交谈着什么,脸上没有表情,既无喜悦,也无忧虑,只有深沉的笃定,仿佛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召见正在他意料之中。
徐允祯的心又向下沉了一分。
他知道,张维贤不一样。
自今上登基伊始,这位英国公便毫不犹豫地站到了新君身后,成了勋贵这潭死水中,最早被皇帝点化的那块活石。
他与皇帝之间有外人无法揣度的默契。
今日他这般镇定,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并且,他完全赞同!
不多时,定西侯、惠安伯……一辆辆华贵的马车接踵而至。
往日里在各自府邸养尊处优谈笑风生的公侯伯爵们,此刻都从车上走了下来,脸上带着相似的凝重与不安。
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试图从对方眼里找到一丝慰藉或答案,却只看到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迷茫与恐惧。
勋贵们聚在一起,低声交谈,却又刻意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了这片营地里盘踞的某种无形之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到极点的气息,仿佛暴风雨来临前,连飞鸟都敛翅噤声的死寂。
“诸位,请吧,陛下已在校场等候。”
一名面生的年轻将领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铠甲,声音洪亮,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眼神像是在清点即将送入屠宰场的牲畜。
无人敢再多言,勋贵们整了整衣冠,在将领的引领下默默地向大营深处走去。
当他们穿过辕门,踏入那片广阔无垠的中央校场时,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倒吸了一口凉气,寒意自尾椎升起,瞬间传遍全身。
这里不是校场。
这里是一座用各种兵刃和杀气铸就的巨大战场。
校场的左侧,整整齐齐地伫立着三千名骑士。
他们沉默如雕像,跨下的蒙古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白色的鼻息。
这些骑士的面孔饱经风霜,眼神中满是漠北草原上狼群般的野性与凶,他们看着鱼贯而入的勋贵们,那眼神就像在打量一群误入狼群的肥硕两脚羊,充满了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审视与……饥渴。
这是从宣府带回来的蒙古铁骑,是刚刚向皇帝献上膝盖的百战精锐,他们身上的血腥气即便隔着数十步远,依旧浓郁得令人作呕。
校场的右侧,是五千名京营士卒,他们刚从陕西的地狱中杀出来,又随驾一路自宣大归来的天子亲军。
他们的杀气与蒙古人不同,不是野性的,而是更加冰冷更加训练有素的死亡气息。
而在这五千人的后方,更远处,是另一片更为广阔的军阵。
足足九千名新兵,穿着崭新的制式军服,手持崭新的兵器,如同密不透风的森林,他们是英国公张维贤在皇帝离京这段时日,遵照密旨重新招募、整训的新军。
徐允祯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看懂了这九千人存在的意义。
这不仅仅是武力展示,这是一个宣告。
它宣告着皇帝的军力不再是无源之水,他已经拥有了源源不断爆兵的能力,他离开京城,京城的兵力却不减反增。这意味着天子的意志已经可以脱离任何人的掣肘,自我生长,自我壮大!
而在校场正中央那座高台的周围,密密麻麻地站满了身着飞鱼服,手按绣春刀的锦衣卫。
他们冰冷的视线锁定在勋贵们身上,像是阎罗殿前等待勾魂的鬼卒,只待御座上的那一位,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整个天地间,只剩下寒风卷过旌旗的“呼啦”声,以及勋贵们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声。
就在这压抑的气氛达到顶峰之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
是皇帝。
他只穿了一身玄色的戎装,腰束革带,脚踩军靴,他的身形并不算魁梧,但当他一步步走向高台中央那张孤零零的龙椅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他的身上有着无法言喻的气场,仿佛整个校场的杀气都成了他身后的背景。
皇帝在龙椅上坐下。
没有太监高呼“陛下驾到”,亦没有繁琐的礼仪,皇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目光缓缓地,一个一个地扫过台下每一位公、侯、伯爵的脸。
皇帝的眼神很冷,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那是超越了愤怒的漠然。
当皇帝的目光扫过时,被注视的勋贵无不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
他们感觉到的不是君王的威严,而是被天敌盯住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于开口了。
“诸位爱卿,朕离京数月,远赴陕西。”
朱由检用近乎平淡的语气,开始了他的讲述。
他讲自己看到的千里赤地,讲那些为了活命而啃食树皮、草根,最后开始吞食观音土的百姓,他讲那些肚子被泥土撑得鼓胀,跪在路边慢慢死去的孩子。
他讲得很细,细到仿佛一幅画卷在所有人眼前展开。
“……那观音土细腻洁白,百姓说吃了不饿。但它不克化,吃下去堵在肠子里,最后活活把自己胀死。朕亲眼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就那么躺在她已经没了气的阿娘怀里,小脸煞白,肚子却像个鼓。她的小手里还攥着一捧白色的泥土……”
台下,开始有年轻的勋贵面露不忍,脸色发白,甚至感到阵阵生理性的反胃,他们这辈子都无法想象那种景象。
朱由检没有停。
“朕还看到易子而食。两家换了孩子才下得去手。锦衣卫回报说,一个村子里,夜里已经听不到婴儿的啼哭声了。不是因为都饿死了,而是因为……都被吃掉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述说一本史书上的记载,可每一个字,都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皇帝没有控诉,没有咆哮,但这种极致平静的描绘所带来的冲击力,远胜过任何雷霆之怒。
当皇帝讲完这一切,校场内已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五千京营老兵的呼吸也变得更加沉重,他们,是这一切的亲历者。
朱由检停顿了片刻,似乎是给台下的人留出一点消化这地狱景象的时间。
然后,他话锋陡然一转。
那平淡的语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刺骨的森然,他的目光不再是平静的湖面,而是化作了两道锋利无匹的刀锋狠狠地剜在每一个勋贵的脸上。
“朕在陕西,看到万千流民。”
“朕想问问诸位爱卿——”
皇帝故意在这里停住,让那无边的恐惧在人群中迅速发酵、蔓延。
勋贵们屏住呼吸,只觉得手脚都开始变得冰凉。
朱由检看着他们一张张煞白的脸,一字一顿:
“这些流民,从何而来?”
“他们的田,到哪里去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一个勋贵的心头。他们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没有人是傻子。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答案。
那答案就藏在他们位于京畿、顺天、河北、山东的万顷良田里;藏在他们一座座华美无匹的庄园里;藏在他们每年那惊人的田租收入里。
这个问题,以前也有言官提过,但总能被他们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甚至可以反唇相讥,说皇帝怎么不先拿老朱家自己人开刀?
但是现在……
徐允祯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名字——朱存枢。
那位曾经富甲天下不可一世的秦王。
面前这位皇帝,真的会杀人!
而且,他连自家的宗室藩王都杀得眼都不眨一下!
此时此刻,皇帝没有给他们任何辩解的机会,也没有等待他们的回答。
他用那双冰冷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们。
空气中仿佛回荡着一句所有人都听得懂的弦外之音:
“秦王朱存枢的坟头草,应该开始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