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雪,总比关内来得更早,也更冷!
皇太极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天空,和他治下那座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都城,他身着一袭简单的皮袍,仿佛一尊融入了无边夜色的冰冷雕像。
“釜底抽薪”,他轻轻吐出这四个字,哈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又消散。
身后,范文程躬身而立不敢出声,他知道皇太极说的不是做饭烧水,而是杀人。
战略收缩固守待变,这是之前定下的策略,但这不意味着挨打不还手,更不意味着坐以待毙。
真正高明的猎手在蛰伏时会用最少的力气去剪除对手的羽翼,去毒杀对手的猎犬。
现在,林丹汗就是朱由检养在草原上,最凶猛也最碍事的那条猎犬!
“范先生,”皇太极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一条好狗如果总想着咬主人的敌人,却忘了自己也会饿肚子,忘了背后还有狼盯着,你觉得它能活多久?”
范文程心头一凛,低声道:“活不久。饿了,会乱。怕了,会散。”
“对。”皇太极终于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残酷的理智,“那就让它饿,让它怕。”
皇太极不需要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那不符合收缩的策略,现在这样的天气也不允许。
他要的是一场发生在草原上无声的战争,一场用谣言,饥饿和恐惧编织起来的绞索,然后精准地套在林丹汗的脖子上。
“传本汗的旨意,”皇太极的语调平缓,却咬牙切齿,“把我们的人都撒出去,去所有摇摆不定的部落里。我要让每一个蒙古人都听到一句话——林丹汗是明国皇帝的狗,他为了讨好南朝的农夫,把黄金家族的血脉送去联姻,他拿走的每一袋粮食,都是用你们的血肉换来的!。”
皇太极兴奋地快速走动起来。
“从各旗抽调最精锐的巴图鲁,不要多,每队几十上百人足矣。他们的任务不是攻城略地,而是化整为零,变成草原上的狼群。明国不是要给林丹汗送补给吗?那就让他们送。
这些狼群的任务就是截断商路,抢他们的牛羊,烧他们的粮食。我要让林丹汗看着那些补给,却一粒米都吃不到嘴里。我要让所有跟着他的部落都看看,大明皇帝的承诺是多么的脆弱不堪。”
范文程听着皇太极的命令,心中暗自得意,这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给皇太极灌输的东西,这也意味着,他的地位越来越稳固了!
“最后,”皇太极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按在林丹汗的大帐位置,“不惜一切代价取下林丹汗的人头。只要他一死,他那个所谓的联盟,会比雪地里的牛粪干得更快。”
范文程躬身立于一旁,听着这一道道淬着寒毒的命令自皇帝口中发出,然后如蛛网般从盛京铺向整片草原。
范文程的心头涌起一股智谋得以施展的快意,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用武之地!
千军万马的冲杀是武夫之事,而这种于千里之外,以人心为战场以利益为刀兵的手段,才是他这种谋士杀伐的至高境界。
在他看来,这套策略已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瑕!
范文程甚至有些期待起来,那位远在紫禁城深处的年轻天子面对这几乎无解的谋略,又能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反制?
他想不出。
在范文程看来,单论这盘棋,大金已经先手占尽,胜券在握了。
……
草原的风,是自由的,它能将英雄的传说传遍每一个角落,也能将恶毒的谣言吹进每一顶帐篷。
“听说了吗?林丹汗把女儿嫁给南边的一个汉人了,啧啧,黄金家族的脸都被他丢光了!”
“何止啊!他现在就是明国皇帝的一条狗,让咬谁就咬谁。咱们蒙古人的血,就为了给他换几口吃的?”
“我三叔的部落上个月跟着他去袭扰边境,死了二十多个好汉,结果大明那边送来的抚恤,连十口铁锅都没有!明人就是拿咱们当奴隶!”
这些窃窃私语,像野草一样在蒙古各部落间疯狂蔓延。
林丹汗为此暴跳如雷,砍了几个传谣的脑袋,却发现这种源自人心的猜忌,根本不是刀子能砍断的。
信任的堤坝,已经出现了一道道看不见的裂缝。
而真正让这道裂缝变成溃口的,是原先的赏赐忽然的变卦。
一支由三百多辆大车组成的明国商队,在一千名明军和五百名蒙古骑兵的护卫下,正艰难地行进在苍茫的草原上。
车上装满了林丹汗急需的茶叶、盐巴、铁器和布匹。
领军的明军将领是满桂麾下的一名参将,他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斥候被派出了三十里远。
然而,这片草原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足以藏起任何危险。
就在商队经过一片低矮的丘陵时,异变陡生!
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上百名后金骑兵如同鬼魅般从丘陵两侧冲出。
他们不多话,弓弦震响,箭矢如蝗。
这些骑兵并非寻常士卒,而是皇太极亲手打造的精锐海东青,人数虽不多但每一个都悍不畏死,骑射之术炉火纯青。
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护卫的军队,而是那些满载物资的大车!
火箭呼啸而至,精准地射中苫布,干燥的草料和布匹瞬间被点燃。
混乱中,另一队海东青则像锋利的剃刀从侧翼切入,专门猎杀那些拉车的挽马。
明军参将指挥部队奋力反击,可对方滑溜得就像草地里的狐狸,一击即走,绝不恋战。
等明军整队追上去,他们早已分散消失在茫茫草原的尽头。
直到明军收拢部队清点损失时才发现,三百多辆大车被烧毁了近一半,剩下的也因挽马被杀而动弹不得!
……
满桂的帅帐内,气氛凝重如铁。
“大帅,已经是第三次了!”那名参将脸上带着伤,声音里满是憋屈,“后金的那些崽子根本不跟我们打硬仗。他们就像狼一样,缀着你,等你最累最松懈的时候就上来咬一口。草原太大了,我们的人手撒出去就像一把盐撒进大海,根本不够看!”
满桂一拳砸在案上,虎目圆睁。
他明白这是皇太极的疲敌之计和破袭之策。
他可以赢十场战斗,但只要输一次补给,林丹汗那边就可能军心动摇。
单纯的护卫已经落入了对方的节奏,这是一个死局。
不过,满桂在心底庆幸,现如今,他并非孤军奋战。
他关于后金“海东青”袭扰之策的奏报,连同对草原广袤无垠防不胜防的忧虑,早已通过不间断的六百里加急线路,源源不断地送达京师。
而今,最新的加急信使踏着星光而来,送上的并非是来自朝堂居高临下的催促或责备,而是皇帝与他之间数次军情往复后最终锤炼出的破局之法。
打开圣旨的那一刻,满桂才真正明白,这位年轻的帝王一直与他并肩,一同俯瞰着这片巨大的战场。
皇帝似乎早已通过他的文字,亲身踏遍了那片让他一筹莫展的草原,看透了皇太极的狼群战术。
他的朱批字迹锋利,带着洞穿人心与时局的力量。
“草原太大,兵力有限,堵不如疏,防不如诱。传朕旨意,昭告草原各部:凡能提供后金‘海东青’小队动向情报者,一经验证,赏盐百斤,茶十饼,铁锅五口!凡能独立或配合我军全歼五十人以上后金分队者,赏赐翻倍,其首领可入宣府、大同观政,赐宅邸牛羊!”
这道圣旨一出,满桂愣了半晌,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皇上这一手,真是神来之笔!”
满桂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思路。
我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士兵去填草原这个无底洞?
整个草原的蒙古人,不都是我最好的斥候吗?
皇太极用的是狼群战术,那皇帝就用更庞大的鬣狗群,去反过来围猎这群狼!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草原。
起初,许多小部落还半信半疑。
但当一个穷困潦倒的部落首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他偶然发现的一支后金小队的踪迹报告给明军边哨,并真的在三天后领到了一整车沉甸甸的盐茶、铁锅及其他稀缺货时,整个草原都为之沸腾了!
盐!茶!铁锅!甚至还有精糖等稀缺货!
这些在以往需要用性命和尊严去换取的东西,现在只需要动动嘴皮子,跑跑腿就能得到!
一时间,无数双贪婪而饥渴的眼睛在草原上亮了起来。
他们不再是牧民,而是最敏锐的猎手。
那些往日里在他们面前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后金“海东青”,转眼间就成了他们眼中行走的赏赐。
“阿布,我看见十几骑女真人往黑风口去了!”
“快!派人去告诉明军的满大人!我们还能分到两口锅!”
便只是短短十数日的时间,一种新的营生行当在草原上悄然诞生了——情报贩子。
一些机灵的蒙古人甚至不亲自参与战斗,他们专门组织人手去盯梢后金骑兵,然后将准确的情报高价卖给那些想要领赏的部落,或是直接卖给明军。
局势只在瞬息之间,就又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
后金的“海东青”们惊恐地发现,无论他们多么隐秘,总能被明军和蒙古部落联军“巧合”地堵个正着。
他们引以为傲的机动性,在遍布草原的“眼睛”面前,成了一个笑话。
这片他们曾经纵横驰骋的猎场,现在变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捕兽网!
……
盛京,皇宫。
皇太极听着近一个月来海东青折损过半的战报,面沉似水。
他又输了。
没想到那个远在京城的年轻皇帝,竟然没有和他比拼军事谋略,而是简单粗暴地砸下了钱和物资!
“好一个朱由检……”皇太极闭上眼睛,许久之后才又叹了口气,“外部的猎犬杀不掉,那就想办法,让你内部的看门狗反咬你一口。”
他的目光越过地图上的长城,落在了满桂所驻扎的宣府和大同。
既然从外部无法再轻易洞察敌人,那就从内部将其腐蚀、瓦解。
他很清楚满桂的部队之所以战力强悍,有一部分原因便在于其麾下招募的大量蒙古勇士,这些人既有草原的剽悍,又经过明军的训练,是极佳的兵源。
策反他们,本就是后金一直在做的事情。
但这一次,在海东青大受损伤的刺激下,皇太极下达了严令,要将这招釜底抽薪的力度提升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不再是零星的试探,而是几乎是倾尽资源,后金派出的不再仅仅是寻常的探子,而是大批能言善辩,精心挑选的间谍,其中许多人甚至与宣大边军中的某些蒙古部落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专门利用这份亲缘来撬动忠诚。
“阿古拉,你我都是出自同一个祖先,何必为南人卖命?”一名后金间谍在宣府的一家酒馆里,低声对一名蒙古百户说道,语气中充满了家人般的恳切。
“你看你,拼死拼活一个月才几两银子?跟着我们大金干,大汗已经许诺了,只要你带人反正,立刻就封你做牛录额真,赏你一千头羊,两百头牛!我们女真人才是你们蒙古人真正的兄弟!”
在皇太极的严令下,这样充满诱惑的低语,在军营的角落里,在城市的酒肆中,以前所未有的规模不断响起,如同一张无声的大网,悄然撒向满桂麾下的蒙古勇士。
他们挑拨着蒙古士兵与汉人士兵之间因习俗不同而产生的细微摩擦,放大他们对军功赏赐的不满,再用高官厚禄和牛羊财帛,诱惑着那些本就摇摆不定的心。
满桂很快就察觉到了这股暗流。
他抓了几个形迹可疑的人,一审问,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皇太极这一招,比之前的草原破袭战更加阴损!
满桂不敢怠慢,立刻将此事密报京城。
……
紫禁城,暖阁。
朱由检看着满桂的密折,脸上却没有丝毫意外。
只不过,他的御案上摊开的并非只有这一份边关军报。
一旁,几份来自锦衣卫的密报字字都透着冰冷的寒意:江浙、湖广的官绅已经开始勾结串联,阳奉阴违,隐隐对抗新政;各地的藩王也都不再安分,小动作频频,蠢蠢欲动地试探着朝廷的底线。
再看着满桂密折上“策反”、“许以高官厚禄”的字眼,朱由检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低,却带着压抑不住的狠戾与疯狂。
好,好得很!
皇太极在草原上玩这一套,江南的士绅在鱼米之乡玩这一套,朕的那些皇亲国戚们在封地上也想玩这一套!你们都觉得人心是可以收买的筹码?都觉得朕的天下处处是漏洞,人人可收买?
那朕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釜底抽薪!
你用牛羊财帛许诺?你用官职地位收买?
朕给他们你永远给不起的东西!
朱由检霍然起身,提笔蘸满了浓墨,笔锋在纸上落下,力透纸背。
当这份盖着玉玺的圣旨,由天使在宣府的校场上当着数万将士的面高声宣读出来时,整个校场先是死一般的沉静。
宣读官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凡军中蒙古将士,有大功者,除常规赏赐外,特赐三等奖励……
“三等功者,赏银五百两,宣府或大同城内,赐民房一套!”
“二等功者,赏银一千两,赐宅院一座,准其家人迁入城中落户,其子弟可入地方官学!”
“一等功者,赏银一万两,赐官邸一座,授予世袭罔替的卫所官职!”
“……旨意已明,凡我大明边军将士,不分汉蒙,有大功者,皆按此三等功论赏!”
“不分汉蒙”四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所有士兵,无论是汉人还是蒙人都愣住了,他们瞪大了眼睛,仿佛在听一个神话故事。
给房子?儿子能读书?还能当世袭的官?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火山爆发般的狂吼!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数汉子,这些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硬汉,此刻却激动得热泪盈眶。
人群中,一个老汉兵一把抓住身边一个年轻的蒙古小伙,激动得满脸通红:“你听见了没?三等功!五百两,城里一套房!那功劳簿子上写的明明白白,只要在战场上多用点力气,敢打敢冲,就有机会拿到!我婆娘和娃就不用再挤通铺了!”
“是啊!”旁边另一个士兵吼道,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平日里咱们拼命,不就是为了那点赏银?现在不一样了!陛下给的是一个家!一个盼头!”
那个蒙古小伙也是一脸狂热,他的声音都在发颤:“还有二等功……一千两!一座宅院,儿子还能进官学!乖乖!这要是运气好,在乱军里干票大的,下半辈子就真他娘的成了城里的老爷了!”
“一等功就别想了,”一个嗓音沙哑的百总虽然这么说着,但眼睛里却全是血丝和怎么也藏不住的火焰,“那先登、阵斩敌酋的功劳是拿命换来的,九死一生!”
他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人狂吼道:“九死一生又如何?以前咱们上阵是十死无生!现在有一分活路,能给婆娘和崽子挣下一辈子安稳,老子就敢去拼!”
“说得对!那可是一等功!万一……万一真有那个命做到了呢?”
短暂的议论再次被一声竭尽全力的嘶吼点燃,那是一个老兵吼出的所有人的心声:
“管他娘的一等还是三等!拼一把!为了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条命值了!”
“值了——!”
“祖宗保佑啊!
呐喊声、议论声、狂喜的嚎叫声混成一片。
那名曾接触后金谍子的蒙古百户阿古拉此刻正混在人群中,他浑身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激动和后怕。
去他娘的牛录额真!去他娘的一千头羊!
皇太极给的那些随时能收回去,你永远是寄人篱下的外人。
可大明的赏赐呢?是实打实的房子和田契,是能让子孙后代挺直腰杆的出身!这当然也是收买,但这他娘的才叫前程!
然而,真正让阿古拉下定最后决心的,是那道旨意结尾处,由宣旨官仿佛不经意间追加的一句口谕:
“……另,陛下旨意:凡我军民,不论是告发、生擒活捉,还是当场格杀后金谍探,只要有实证能验明其身份,一人,即赏银五百两!”
五百两!
如果说之前三等功的银两和房子还需要在战场上拼命,那么这五百两银子对阿古拉来说,简直就是唾手可得!
当天日落时分,阿古拉就亲自将那个前几天还跟他称兄道弟的后金谍探五花大绑,变成了行走的“五百两”,兴高采烈地扭送到了军中负责审辨奸细的衙门。
这.仅仅是个开始。
在宣府和大同,一夜之间,所有行为鬼祟口音可疑的人,脸上仿佛都被无形地刻上了三个大字——“五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