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由检和孙承宗眼中,这场掀动朝野的辽东风波,潮水来得快,去得也快。
然而在紫禁城之巅的那双眼眸里,潮水退去后,露出的并非是风平浪静的沙滩,而是被冲刷掉了所有伪装与浮泥,显露出真实地貌的河床。
有的人是磐石,任凭风吹浪打,其心不改。
有的人是浮萍,无根无凭,随波逐流,看似无害,却最易堵塞河道。
而更多的人是潜藏在水面之下的毒蛟与鳄鱼,平日里伪装成礁石,只在闻到血腥味时,才会猛然张开狰狞的巨口。
如今,朱由检已看得分明。
时机,终于在酷寒中彻底成熟。
凛冬以其至高的威严,封锁了天下,关外的战鼓与原野的犁铧,一同归于沉寂。
这天地间的大静,对于朱由检而言并非休养生息的懈怠,而是发动一场内部战争的最好掩护。
一如最精于猎杀的猛兽,总在万籁俱寂时,才会露出它最锋利的爪牙。
京师,这颗帝国的心脏已在他的掌中随他的意志而搏动。
辽东、宣大、陕西,三道曾深可见骨的巨大疮口虽未痊愈,却已被他用皇权与银钱强行缝合,止住了那股流向死亡的失血。
积蓄已久的势,如同一条蛰伏深渊的潜龙,终于蓄满了搅动风云的力量。
朱由检从一开始就知道,真正的变革不能仅仅依靠屠刀与金钱,它需要从根基上重塑这个帝国的思想与魂魄。
而这场即将席卷天下的风暴,它的第一声惊雷不落于九边疆场,亦非市井闾巷。
劈向的,是那座被天下读书人视为精神殿堂,维系着帝国最后一丝体面的——礼部!
……
已时,乾清宫西暖阁。
地龙烧得极旺,鎏金兽首香炉中吐出的瑞脑香氤氲了整个暖阁,暖意融融,隔绝了殿外那足以冻裂顽石的酷寒。
礼部右侍郎温体仁立于殿中,额头上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自入冬以来,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在被急召入宫,但这一次,他心中的忐忑却远胜以往任何一次。
原本以为是辽东之事又起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或是那场风波的余烬终于要烧到自己身上。
尽管他在那场风波中表现得近乎完美,既没有盲目攻讦,也没有过分吹捧,始终保持着一个忧心国事之纯臣的姿态。
但温体仁比谁都清楚,如今坐在御座上的这位年轻帝王,早已不是那个初登大宝需要靠朝臣制衡来稳固皇位的少年。
过去的几个月对于温体仁而言,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认知崩塌。
他曾是旧规则中最顶尖的玩家.精通权术,懂得如何利用朝臣间的矛盾,如何挑动言官的唇舌,如何揣摩上意,在一次次看不见的交锋中为自己攫取利益。
他将朝堂视为棋盘,将同僚视为棋子,自以为是那最高明的棋手之一。
然而,皇帝用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举动,将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砸得粉碎。
当皇帝绕过兵部直接向辽东输送海量钱粮时,他明白了所谓的部院制衡,在皇权亲自下场时不过是个笑话。
当锦衣卫与东厂如臂使指,将无数自以为隐秘的串联与私议,以密报的形式呈于御前时,他知道了所谓的朝野清议在皇帝的暴力拳头面前只是一张可以被随时戳破的窗户纸。
而当那份名为《大明月报》的邸报开始在京城流传,用最通俗直白的语言讲述辽东的血战,赞颂满桂的忠勇,甚至隐晦地批判某些只知空谈,不体时艰的士大夫时,温体仁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他惊恐地发现皇帝正在打造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武器——舆论。
一种不依赖于士林清议,直接由皇权灌输给万民的思想。
旧的戏法规则已经作废了。
棋盘被掀翻,棋手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了一个全新的,遍布陷阱的丛林中。
而这片丛林唯一的王,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这些曾经的高手如何像无头苍蝇一样惊慌失措。
温体仁在宦海中浸淫一生,安身立命的本能早已在骨血中烙下了一条铁律:当天数流转,乾坤鼎革之时,对旧日秩序的任何一丝眷恋,都是自掘坟墓。
唯有率先伏首,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与那煌煌天威彻底捆绑,方能在那倾覆一切的巨浪之下,不仅觅得生机,更能借势登天!
……
“温爱卿。”
御座上,皇帝的声音响起,平淡,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力量,瞬间攫住了温体仁全部的心神。
“朕今日召你,确有要事相商。”御座上的声音平淡地响起,却让整个暖阁的空气骤然收紧,“但在商议正事之前,朕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温体仁闻言心中陡然一震,背脊瞬间绷紧。
他知道,眼前这位杀伐决断,从不作无谓之举的年轻天子,绝不会将一名臣子召入禁中只为闲谈。
皇帝的每一个字都必然是通往权力中枢的阶梯,或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无论如何,今日这个机会,他温体仁必须死死抓住!
温体仁深深躬身,将头埋得更低,姿态谦卑到了极点:“陛下请讲,臣洗耳恭听,必竭诚以对。”
朱由检没有看他,目光仿佛穿透了暖阁的墙壁,望向那片天空:“你说,我大明的魂,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温体仁瞬间有点懵了。
太大了,也太空了。
温体仁的头脑在刹那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旋转。
这是陷阱?是试探?还是……一道关乎生死的投名状?
若是先帝问,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纲常,是礼法,是祖宗成宪”。
若是换了任何一位阁臣问,他会根据对方的派系,或答“民心”,或答“社稷”。
这些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永远不会出错的答案。
但面对这位深不可测的年轻天子,任何一个标准的答案,都可能是他仕途的取死之道!
温体仁斟酌再三,每一个字都在舌尖上反复滚过,最终用无比沉痛而恳切的语气答道:“回陛下,臣愚钝。若论大明之魂,往昔或在朝堂,或在士林。然如今……国事维艰,外有强虏,内有沉疴,臣以为,大明之魂已不在别处,只在陛下一心!”
“在朕一心?”朱由检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那笑意薄如刀锋,“好一个在朕一心。可朕这一人之心,如何能让天下军民都感同身受?如何能让九边将士,甘为朕死战?又如何能让江南士绅,甘为朕纳粮?”
皇帝霍然转身,双目如电,那目光不再是遥望晴空,而是如两柄烧红的锥子直刺温体仁的心底:“朕要的,不是一句自欺欺人的空话!朕要的是一把利刃!一把能斩断旧弊沉疴,能让朕的意志畅行无阻,能将这涣散的人心重新聚合起来的……无上权柄!”
“朕要重塑大明的‘魂’!”
“是以,朕要将这礼部……彻底鼎革!”
温体仁艰难咽了口口水,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又在下一瞬被烈火点燃。
对礼部革故鼎新?!
这个执掌天下教化、科举大典,被视为士人精神殿堂的清贵之所要被动刀了?
这不啻于向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宣战!
温体仁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劝谏,但话刚到嘴边,他就看到了皇帝那双眼睛。
平静,冰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在那双眼眸的深处,温体仁看到的不是询问,不是商议,而是一道已经降下的天宪,一道不容违逆的煌煌大势。
而他温体仁,要么顺势而上,要么被这大势碾为齑粉。
没有第三条路!
在这一瞬间,恐惧、犹豫、乃至于所谓的士大夫风骨全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饿狼见到猎物般的狂喜!这是机会!是他温体仁一步登天的唯一机会!
“扑通!”一声闷响。
温体仁没有丝毫犹豫,双膝重重跪地,整个身子匍匐下去,额头紧紧贴住了金砖。
“陛下圣明!此举乃拨乱反正,再造乾坤之伟业!臣……万死不辞!”
他的声音嘶哑而急切,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渴望,紧接着,他不等皇帝反应便抬起头,便用近乎祈求的目光仰望着御座上的天子追问道:
“敢问陛下欲将礼部如何鼎革?臣驽钝,但尚有一腔血勇,愿为陛下之马前卒,为陛下新政披荆斩棘,万死不辞!”
朱由检看着眼前这个迅速转换姿态,甚至开始得寸进尺主动请缨的温体仁,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很好。
要的就不是那些爱惜羽毛,空谈大义的所谓清流名士。
他要的,就是温体仁这样揣摩上意,不择手段,能替皇帝去咬人、去办事,去背负千古骂名的……权臣甚至是奸臣!
“起来回话。”朱由检的声音平淡,却透着股满意的威严。
“谢陛下!”温体仁恭敬起身,但腰杆依旧躬成九十度,状若聆听圣训。
朱由检站起身,在暖阁中踱步。
“朕不设新衙,朕要的是礼部脱胎换骨!”
温体仁的瞳孔骤然收缩。
“职能倒转!”皇帝语气斩钉截铁,“从今日起,礼部掌管的科举、国子监、天下教化之权,擢为首务!至于祭祀、朝会礼仪、外交接待之务,尽数归于次要,另设一司掌管即可!朕要让礼部从一个司仪衙门,变成执掌天下文教与舆情的中枢要害!”
“臣……遵旨!”温体仁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大明月报》!”皇帝的语气骤然加重。
“此前由锦衣卫掌理,朕看过了,一个月才能出一份。只有刀的锋利,没有笔的温度,更没有朝廷喉舌该有的速度!”
他盯着温体仁,一字一顿地说道:“朕现在要你礼部接手!这报纸由月报改为日报!!”
“由礼部新设之宣传司主管,用最浅显的白话每日刊发!京畿之地务必日日送达!然后以京城为中心,向天下府县铺开!朕要让辽东的战事不出几日就能传到江南的茶馆!朕的新政一经颁布,就要让边陲的百姓也能尽快知晓其来龙去脉,明白它对万民有何好处!”
朱由检的声音愈发激昂:
“今后,礼部主笔,负责攻心;锦衣卫主卫,负责清道!你这支笔要让田间的老农,城里的贩夫都知道边疆为何而战,朝堂为何而争!最重要的是,要让他们知道朕的旨意是什么!!”
“臣明白了!”温体仁激动地接话,“此非报纸,乃是陛下的敕令,是朝廷的号角!辽东大捷要写!让天下将士知晓为国死战是何等荣耀!
官绅一体纳粮更要写!要让天下百姓都看清楚,士绅纳税国库才能充盈,朝廷才有钱赈灾、强兵,最终万民的负担才能减轻!将这天大的好处写在明处,那些依旧敢抗税不遵的,便将其名讳劣迹一并刊于报上,令其在乡梓之间再也抬不起头,遗臭万年!”
朱由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而后才继续说道:“改革科举!从明年乡试开始,加试‘算学’与‘格物’!朕要让天下读书人知道,做得好八股,换不来一粒粮食,造不出一门火炮!朕要的,是能为国计民生,能为开疆拓土的实干之臣!”
温体仁浑身颤栗,他看到的不是一场改革,而是一场权力的盛宴!
他再度猛地向前一步,对着朱由检长揖及地,声音坚定:
“陛下!臣请命,出任礼部尚书,为陛下推行新政!”
“臣知道此事一旦推行,天下士林必将视臣为文贼酷吏!臣的清名将毁于一旦!”
“但,”温体仁抬起头,眼中那病态的兴奋已经化为决绝的忠诚,“臣愿为陛下立于风口浪尖,化作巨盾,吸引所有攻讦的箭矢!臣愿为陛下充当恶犬,去撕咬一切阻碍新政的顽固之徒!为陛下的万世伟业,扫清道路!”
“请陛下,恩准臣……万死不辞!”
暖阁之内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香炉中偶有一丝炭火爆裂的轻响。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温体仁,看着这个对他所有的意图都心领神会,甚至能举一反三主动将脏活揽于一身的聪明人。
许久,朱由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冰冷赞许的微笑。
“好!”
一个字,如天宪降临。
“朕要的,就是你这样的礼部尚书!”
他走上前亲手扶起了温体仁。
“很好。你既愿为朕立于风口浪尖,那朕,也绝不吝惜这把锋利的刀!”
皇帝冷声说道:“朕许你人事之权!新礼部一应官吏,自郎中至主事皆由你提名,朕来勾决。朕要你的部堂之内,再没有一个掣肘的废物!”
温体仁的呼吸陡然急促,而后更是双膝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跪下。这一次,他的额头紧紧贴着金砖,声音里藏着些许得偿所愿的极致颤栗:
“臣……温体仁,叩谢陛下天恩!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明日早朝朕就会当着满朝文武宣布此事。届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会在你身上。做好准备吧。”
“臣,遵旨!”
温体仁缓缓起身,这一次,他的腰杆挺得笔直。
当温体仁走出暖阁大门的那一刻,殿外几近正午的刺眼阳光扑面而来,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可他非但不觉得燥热,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晴空下彻底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