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那足以灼伤温体仁双眼的烈阳,终究沉入了紫禁城重重宫墙之后。
夜色如墨,迅速浸染了整座皇城,将白日里那份灼热的野心与决然一并吞噬,代之以深入骨髓的阴冷与沉寂。
乾清宫暖阁内的灯火再次亮起,仿佛一只永远不会疲倦的猛禽睁开了它的独眼,在黑暗中审视着自己的帝国。
而与此同时,一道新的旨意已悄无声息地送往了城南的会同馆。
毕自严已抵京两日,此刻就下榻于会同馆内。
这两日里,他一步也未曾踏出馆驿,只是静静地枯坐等待。
窗外是喧嚣的京师,车马如龙,人声鼎沸,可那一切都仿佛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壁。
作为天津巡抚,他在任上接到过数道来自京师的旨意。
那些旨意有的关乎海运,有的关乎盐政,有的关乎军粮转运,每一道都精准严苛。
直到五日前,那道命他即刻入京的圣旨抵达,没有说明任何缘由,只限定了日期。
那一刻,毕自严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拉到了极致。
他心里清楚,当今天子行事早已脱离了文官们能够理解的范畴。
皇帝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像是从九天之上落下,精准地砸在帝国的某个关键节点上,砸得那些盘根错节的朋党巨室头晕目眩,却又无可奈何。
对于京城的官员而言,最可怕的地方既不是壁垒森严的六部衙门,也不是那幽深威仪的紫禁皇城,而是皇帝那颗深不可测似乎永远笼罩在迷雾中的内心。
他就像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偶尔伸出利爪,每一次都撕裂一块腐肉,却从不让人看清它的全貌。
毕自严有一种预感,这一次深夜急召,那只巨兽或许要对他伸出爪子了。
……
经过数重繁琐而冰冷的查验,一个面无表情的小太监引着他,走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四周的宫墙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乾清宫西暖阁外,毕自严的脚步停住了。
他看到一个人影,穿着一身绯色的官袍静静地侍立在廊下,那人身形清癯,背脊挺得笔直,宛如一杆在寒风中绝不弯折的标枪。
太常寺卿,范景文。
毕自严心中猛地一沉。
他认得此人,一个在朝野间以清正刚直著称的纯臣,一个在天启年间敢于死劾魏忠贤的硬骨头。
但毕自严想不通,皇帝为何要将他与范景文这样一个清贵到不食人间烟火的直臣同时召见?
就在他惊疑不定时,暖阁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那引路的小太监垂着头,用尖细的声音道:“陛下宣两位大人觐见。”
毕自严整理了一下官袍,与范景文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他也看到了一丝同样的困惑。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那片足以融化钢铁的温暖之中。
地龙烧得极旺,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是龙涎香还是别的什么香料的味道,浓郁得有些压抑。毕自严一踏入暖阁,便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与殿外的酷寒形成了剧烈的反差,让他有些微微的眩晕。
他垂下头,依制行礼。
“臣,毕自严(范景文),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平静,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厚重感。
毕自严谢恩起身,他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了御座上的那位天子。
只一眼,他心中便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并不惊讶于皇帝的年轻,这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他惊讶的是这位年轻的皇帝身上竟看不到一丝属于年轻人的气息,没有锐气外露的张扬,没有志得意满的轻浮,甚至没有血气方刚的冲动。
他的面容略显清瘦,但他坐姿如山,眼神更是……毕自严无法形容那双眼睛。
那是属于掌权数十载的帝王才可能淬炼出的眼神!
与此同时,朱由检也正看着阶下的这两个大臣。
这两个他从脑海里的一堆名字里反反复复捋了许久,抉择了许久,又让田尔耕将他们二人从小到大所有卷宗都翻出来,逐字逐句看了许久的大臣。
毕自严,能吏,实干家。在天津巡抚任上,将海运、漕粮、盐政打理得井井有条,是帝国这具僵滞的躯体上为数不多尚能活动自如的关节。
范景文,清流,被朝野视为品行圭臬。他出身户部,对钱粮庶政了如指掌,是朝中少有能将账目算到一分一厘的干才。然而他手中的算盘却更像是一把量人品行的戒尺,眼中揉不进半点沙子,对官场积弊深恶痛绝,以至于他的能往往因其直而处处碰壁。
此刻,朱由检甚至比他们二人还要紧张。
他的手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摩挲着,触手微凉的玉石也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波澜。
因为他不知道,这两个他寄予厚望.几乎是最后的人选,若是经不住他接下来的叩问与秤量,那他还能找到谁来代替他们。
……
对于刚刚被皇帝赐座的范景文而言,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比这炭火还要滚烫。
毕自严被赐座了,他身为朝廷一方大员,这份恩宠虽是破格却还在情理之中。
可自己呢?一个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今日被陛下密诏而来,竟也得到了同等的待遇。
那张由司礼监太监亲手搬来的锦墩,仿佛不是木头与丝绸所制,而是由天威与荣光铸就,范景文坐下时竟感觉屁股底下有些针扎似的灼热,让他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平放在膝上,腰杆挺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沉稳一些。
可那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胸腔里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却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澎湃。
这是圣眷,是前所未有的信重!
相较于范景文的激动外露,毕自严则显得稳重如山。他谢恩落座,身形端正,只有那双藏在袖中轻轻交错的双手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知道今日皇帝将他二人一起召来,绝不是简单的嘘寒问暖。
而皇帝也确实没有绕任何圈子,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赐一杯热茶来缓和气氛。清亮而平静的目光越过身前案牍上堆积如山的奏疏,直接落在了毕自严的身上。
“毕爱卿。”
“臣在。”毕自严微微欠身。
朱由检的手指在桌面上一份来自陕西的奏章上轻轻敲击着。
“你觉得,”他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我大明的户部,现如今,还有什么作用?”
这个问题一出,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一下。
毕自严的眼皮微微一跳,他没有马上回答,沉吟了片刻,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最为稳妥也最为体面的方式来回答,他将户部的职能一五一十地地陈述了出来。
“回陛下,”毕自严的声音严肃而沉稳,像是在背诵一本早已烂熟于心的法典,“户部之职,上承君恩,下理万民,纲目繁多,然其核心,可归为三者。”
“其一,为十三清吏司之责。此为国朝财政之源头。十三司各司其职,对应天下两京十三省,核心职责在于核算并征收全国之田赋、盐税、茶税、商税。各省钱粮奏销皆由此汇总,呈报中枢。”
“其二,为度支清吏司之责。此为国朝财政之节流。凡国家年度预算之编制,军国大事各项开支之审核,皆由度支司统筹。无度支司之批允,帑银一两亦不可轻出。”
“其三,为金部、仓部诸司及各大仓库之责。此为国朝财政之府库。太仓库掌银,内承运库掌宫中用度,京通诸仓掌粮。凡天下所入,皆汇于此,分门别类,妥善保管。”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除此之外,户部亦总揽钞关、盐课等诸般事宜。沿运河、长江所设之钞关税卡,本应是商税之重镇,为国库增收。盐课之开中法,更是祖制所定,以盐引调控,利国利民……”
毕自严说得很详尽,很标准,是一份无可指摘的答案。
说完,他便垂下眼帘,静静地等待着。
暖阁内,除了炭火偶尔发出的“哔剥”声,便只剩下朱由检那不紧不慢的敲击声。
“笃…笃…”
范景文紧张得手心都冒出了汗,他能感觉到,皇帝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果然,敲击声停了。
朱由检抬起眼,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再次看向毕自严。
“毕爱卿,”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你说的这些职能……都还正常运转吗?”
范景文只觉脑子里被人狠狠捶了一下。
图穷匕见了!陛下终究还是将那层温情脉脉的窗户纸毫不留情地捅穿了!
毕自严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停滞了几息。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素来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剧烈的波动,他看到了皇帝的脸,那张年轻却深邃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责备,反而充满了洞悉一切的了然与…鼓励。
“但说无妨。”朱由检笑着说,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轻易地卸下了毕自严心中那重逾千斤的枷锁。
毕自严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他狠了狠心,像是做出了一个毕生最重要的决定。
“陛下!”毕自严的声音陡然沙哑,带着一丝决绝,“臣有罪!臣刚才所言,皆是……皆是空谈!”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继续说道:“陛下问户部诸般职能是否运转正常,臣斗胆直言,早已名存实亡!”
“十三清吏司,早已名存实亡!”毕自严的语速开始加快,像是在倾泻积压已久的洪流,
“天下田亩,多为士绅、勋贵、藩王所占,隐匿不报,朝廷一体纳粮之优免,更使其有恃无恐!税基严重流失,十不存一!所谓征收权力,早已旁落地方,卫所侵占,官吏私吞,能到京师的寥寥无几!所谓的‘奏销’分明是户部与地方官吏合起伙来,糊弄陛下您的!”
“度支清吏司,更是被彻底架空!”他几乎是在控诉,
“国朝如今…没有预算!只有窟窿!辽东的军饷,九边的兵马,南方的赈灾,宗室的禄米……哪一样不是张口就要钱?度支司只能被动应付,四处拆借,寅吃卯粮!各部院、各衙门随意请款,随意挪用,军费挪去修园子,赈灾款变成了官员的冰敬炭敬,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至于金部、仓部与各大仓库……”毕自严脸上露出一丝惨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那不是国库,陛下!那是形同虚设的纸上富贵!太仓库的账面上或许还有百万两,可臣敢断言,若是此刻开库盘点,能有十万两实银,臣愿提头来见!
管库的太监与户部的官员内外勾结,监守自盗,硕鼠遍地!银钱出入,一张白条就能领走;一船漕粮,从通州运到京师,层层盘剥,入库之前就已经被各方势力瓜分了一半!所谓国库,早已成了权贵们予取予求的私产!”
范景文听得心惊肉跳,面色煞白。
他知道朝政腐败,却从未想过,从毕自严的口中说出的现实竟是如此的不堪,如此的触目惊心!
毕自严似乎已经说上了头,将所有的顾忌都抛之脑后。
“还有关税!户部名义上主管,可那些钞关的关卡,哪一个不是宫里的大珰和外朝的权贵们把持的肥差?他们征上来的税,十成里有九成进了私囊,上缴国库的不过是些残羹冷炙!商人们也乐得如此,宁愿花重金贿赂税官,也不愿足额纳税,官商勾结,沆瀣一气!”
“还有盐课!祖制‘开中法’早已败坏,如今的盐政被扬州、两淮那几个与官府勾结的大盐商所垄断!
他们用废纸一般的价钱拿到盐引,转手便以十倍、百倍的价钱卖给百姓,牟取暴利!而上缴给国家的税款,甚至不够户部官员的俸禄!与此同时,私盐泛滥天下,冲击官盐,朝廷却只能坐视不理,束手无策!”
一番话毕,毕自严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踉跄着从锦墩上滑下,沉重地跪倒在地,花白的头颅深深叩下。
“臣一介地方外官,本无权议论中枢财政,今日却在御前信口雌黄,胡言乱语,此乃狂悖之罪!更是藐视朝堂,非议六部,罪在不赦!请陛下…降罪!”
毕自严的声音在空旷的暖阁内回荡,充满了惶恐,却也带着一丝捅破天之后的决然。
范景文也早已离座,跟着跪了下来,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预想中的暴怒没有到来。
反而是一阵笑声响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朱由检大笑了起来,那笑声清朗而洪亮,充满了说不出的畅快,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这笑声让跪在地上的毕自严和范景文都懵了,两人愕然抬头,只看到皇帝非但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反而亲自走下御阶,快步来到毕自严身前,伸出双手用力将他扶了起来。
“毕爱卿,快快请起!”
朱由检的力气很大,毕自严竟被他毫不费力地搀扶起身,他扶着毕自严的手臂,看着他惊魂未定的脸,心中却在暗自感慨——
谁他妈的说明朝的官员都是睁眼瞎,自己看不清大明存在的问题!
他们看得清,看得比谁都清楚!只是无人敢说,无人能说,也无人愿说罢了!
敢说的,成了东林党口中的阉党;能说的,自己就是这腐朽体系的一环;愿说的,早已被那无形的巨网给吞噬得尸骨无存了。
而毕自严肯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本身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臣……惶恐!”毕自严仍自惊魂未定,被皇帝扶着,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朱由检却松开了他,自顾自地在暖阁内踱起步来。
他一边走,一边为毕自严刚才那番激昂的陈情做着总结。
“所以,”朱由检的脚步停下,目光扫过毕、范二人,“在朕抄了那八家晋商,查了江南的粮商,灭了秦王之前……我大明户部的现实困境,确实是这样的。”
“无源之水!大明最主要的税基——田赋,因士绅一体优免的特权而大量流失,朝廷根本无法有效征收。水源被堵死了,再大的池子,也终将干涸。
朕虽已下旨行‘一体纳粮,官绅一体当差’,意图重新开掘这最大的水源。
可结果呢?京畿之地尚且推行艰难,到了南方,更是遭遇了无尽的暗流!
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士绅们背地里串联勾结,阳奉阴违,视朕的旨意为无物,拼了命也要护着他们那点不必纳税的特权!
这水源不是没有,而是被无数的硕鼠地主死死捂住!”
“其二,朕谓之‘无米之炊’。国库收入锐减的同时,军费、赈灾、宗禄这些要命的支出却在急剧膨胀。一边没钱进账一边花钱如流水,财政赤字巨大,这锅饭,根本没米下锅。”
快步又来回折返了几趟,皇帝的声音越来越高亢。
“内外皆贼。外部有地方的官僚,有免税的士绅,有贪得无厌的豪强,有坐拥天下的勋贵藩王,他们如饿狼般疯狂侵占着大明的利源;而内部,有户部自身的官员,有管着仓库的太监,他们监守自盗中饱私囊。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贼!”
最后,皇帝的笑变成了苦笑,语气中带着一丝浓重的自嘲。
“政令不出紫禁城!朕、户部就算制定出再精妙的财政法令,下发到地方也不过是一纸空文。地方官吏阳奉阴违,士绅豪强联合抵制,京师对地方的控制力已经降到了本朝,乃至历朝历代的最低点!”
毕自严猛然抬头,他的右拳在袖中猛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他眯着眼,以前所未有大胆的目光再次直视御座前的那个年轻人。
毕自严看到的是一张同样无比严肃的脸。
皇帝看着他,久久不语,直到毕自严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着改天换地的力量。
“国库,是池。天下钱粮,是水。”皇帝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今,水不入池,反而处处泛滥,滋养了无数硕鼠恶蛟!。”
他凝视着毕自严,眼神锐利如锥。
“所以,朕要户部做的,不是在岸边哭喊,不是用漏勺去舀水。”
“朕要户部变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铁闸!一道能截断所有暗流,能把天下之水尽数归于一池的铁闸!这道闸门不硬起来,大明的国祚就要被这些失控的洪水,彻底冲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