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再次伸出手指,那根指节分明,拥有着帝国最高决断权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地画了一个圈。
一个并不规则却触目惊心的圈。
这个圈从海岱之间的山东起始一路南下,扫过中原腹地的河南,最终将那片富庶得流油的江南水乡尽数囊括其中。
然后,皇帝再次开口。
“魏忠贤。”
他背对着魏忠贤,目光依旧凝视着地图。
“如果,你是那些因为一体纳粮和盐铁司而心怀怨怼,恨不得将朕食肉寝皮的盐商,是那些田产万顷,视朕为眼中钉的士绅……”
他的声音顿了顿,那平静的语调之下是足以让空气都凝结的冰冷。
“你们想要串联宗亲,扯起‘清君侧’的大旗,你会选择谁作为撬动整个大明江山的最关键的那一颗棋子?”
这个问题便如一把无形的快刀,瞬间斩断了所有纷繁的表象,直抵那乱局之下最致命的命门。
魏忠贤佝偻的身躯在听到这个问题时,不易察觉地绷紧了。
但他没有片刻的迟疑。
因为这个问题,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在他那颗老谋深算的头脑里盘桓了千遍万遍。
“回皇爷,”他的声音异常清晰,“必是鲁王!”
魏忠贤没有半点犹豫,没有丝毫揣摩,这是他从纯粹的利益角度得出的唯一答案。
他微微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烁着老辣而精准的光芒,开始为皇帝剖析这盘凶险至极的棋局。
“皇爷,福王朱常洵虽富可敌国,但他就是个被金银喂养得脑满肠肥的空壳,一个巨大的钱袋子罢了。那些人需要他出钱出名,却绝不会奉他为主。他贪婪而怯懦,只配在幕后输血,扛不起大事。”
“至于湖广的楚王,四川的蜀王,他们偏居西南一隅山高水远。即便有心也鞭长莫及,难成气候。等他们的兵马翻山越岭地折腾出来,京师这边的黄花菜都凉了。”
魏忠贤的分析如同一把锋利的剥皮小刀,一层层地将那些貌似强大的藩王剥得只剩下最本质的内核。
最后,他的目光仿佛也同皇帝一样,落在了舆图上那个极为关键的位置——兖州。
“唯有鲁王,朱寿鋐。”
魏忠贤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几乎具象化的凝重。
“论地利,他的封地兖州恰恰扼守着京杭大运河的咽喉!一旦他举旗,则南北漕运立断!京师百万军民的口粮,九边数十万大军的粮饷都将成为悬在他手上的一根绳索,随时可以勒紧,让京师不战自乱。”
“论人和,鲁王一脉在山东经营二百余年,根深蒂固。更重要的是”
魏忠贤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那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某种魔力,
“他的封地与曲阜的孔家近在咫尺。孔家,那可是天下读书人的圣宗。鲁王一旦与孔家联手,便能轻易扯起卫道、尊儒的大旗,获得天下文官士子在道义上的支持。届时,皇爷您推行的‘一体纳粮’,便会被他们污蔑为与民争利的苛政;您设立盐铁司,便会被曲解为动摇国本的暴行!”
说到这里,魏忠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已经被自己描绘出的那幅可怕景象所震慑。
他做出了最终的陈词,那声音在寂静的暖阁中显得格外刺耳。
“所以,老奴斗胆断言。只要那些人说动了鲁王,则北可断漕运命脉,南可得大义人心。这清君侧的大事,看起来便已成了一半!”
话音落下,暖阁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魏忠贤跪伏于地,等待着皇帝的反应,他已经将自己能推演出的最危险的可能,毫无保留地呈了上来。
这个推论,足以让任何一个帝王夜不能寐,坐立难安。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没有等到雷霆震怒,也没有等到忧心忡忡的追问。
魏忠贤只听到了皇帝一声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嗤笑。
几息之后,那个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再次响起。
“魏忠贤,你分析得不错。”
朱由检缓缓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魏忠贤。
“所以……”
他刻意地拖长了语调,“早在朕亲率大军,前往陕西平乱的时候……
扬州汪家为首的那几个盐商,就已经派了心腹,带着重礼秘密北上潜入了兖州。在那里,他们见了鲁王。”
这句话,像是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入了魏忠贤的骨髓,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血色褪尽,变得如纸一般煞白。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极致的惊骇而走了调。
“那……那鲁王他……?!”
他甚至不敢将那个最可怕的猜测说出口。
他以为自己听到了一个足以让大明江山倾覆的噩耗,以为自己刚刚那番沙盘推演已经成为了血淋淋的现实。
魏忠贤甚至开始以为,皇帝留下他,是为了商讨如何应对这场已经燃起的,足以燎原的弥天大火!
朱由检看着魏忠贤那副魂飞魄散的模样,笑了笑,将那足以颠覆一切的真相缓缓抛出。
“鲁王当天夜里,便亲手写了一封密折。”
“那封密折由锦衣卫缇骑六百里加急,昼夜不歇,直送京师。”
“而后由田尔耕亲自派人再转送至西安,朕的行辕之中。”
魏忠贤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到了极致,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朱由检似乎很满意他此刻的反应,好整以暇地补上了那最后一刀。
“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琏。已经在鲁王府后山的一处别院里,舒舒服服地……做客半个月了。”
暖阁内,静了。
魏忠贤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那极致的惊骇,极致的恐惧,极致的不可思议,最终都化为了一片茫然的空白。
他原以为皇帝是在面对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为如何加固堤坝而苦恼。
更是以为自己是在为君分忧,指出了那最危险的蚁穴所在。
他甚至在刚才那一瞬间为自己能洞悉这一切而感到一丝自得。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
当他还在岸边指着水里那条最凶恶的恶鱼,惊呼着危险的时候,这位年轻的皇帝,早已在那条恶鱼的心脏里埋下了一枚听从他指令的钉子!
皇帝是在……主动地在幕后推动着这场弥天大戏!
一股远比方才听闻鲁王可能谋反时还要强烈百倍的寒意,从魏忠贤的心中涌起。
许久,他才从那几乎让他窒息的震撼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老奴……明白了。”
他只能吐出这句话,因为任何的言语在洞悉了这惊天布局之后,都显得那样的苍白和可笑。
朱由检看着被自己彻底镇住的魏忠贤,神色依旧淡然。
“鲁王这根线是条好线。但只靠他,还不够粗,钓不完真正的大鱼。”
魏忠贤紧绷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时,微微一松。
皇帝要的,是一场席卷整个南方的,由他亲手发动清洗!
“所以,”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决定,亲自南下。”
听到这里,魏忠贤那颗刚刚因为领悟了皇帝意图而狂热起来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一次,他没有再发问,而是颤抖着的声音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皇爷……”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狂热激动的复杂光芒。
“您……您不是去查案,也不是去抓人……”
“您,您是要……亲自去做那个……最大的‘诱饵’?!”
“您是要用您自己这条万金之躯,去逼那些藏在最深处最狡猾最庞大的鱼,全都出来……咬钩?!”
这个问题,已经是他能想象到的最疯狂最大胆的极限了。
以天子之身,入虎狼之地,为鱼饵,钓国贼!
这是何等的魄力!何等的凶险!
然而,面对他这个近乎失声的追问,皇帝却没有直接回答。
他转过身去重新凝视着那幅舆图上,那片繁华璀璨,也暗流汹涌的江南。
夜色透过窗棂映照在他的侧脸上,将他嘴边勾起的那一抹冰冷的笑意衬托得无比清晰。
朱由检幽幽地说道,那声音轻得仿佛是梦呓,却又清晰地烙印在了魏忠贤的耳中。
“不。”
“朕是去给他们,送一把刀。”
“一把……快到让他们所有人都觉得,可以一刀……就砍掉朕这个皇帝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