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乾清宫东暖阁。
殿外的寒风正不知疲倦地呼啸着,而殿内却安静得仿佛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
一场小范围的,却足以决定帝国未来走向的会议刚刚结束。
英国公张维贤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依旧残留着未曾散去的凝重。
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的指节因为长时间的紧握而微微发白。
周全则始终低垂着头,像一尊沉默的铁塔,让人看不清他藏在阴影里的表情。
当一切商议妥当,张维贤领着田尔耕与周全躬身行礼准备告退,就在他们的手即将触碰到那扇厚重的殿门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魏忠贤,留一下。”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仿佛拥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张维贤三人那即将迈出门槛的脚步瞬间凝固在了原地。
大殿之内,一直侍立在角落阴影中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魏忠贤,那佝偻的身躯在听到这句话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张维贤、田尔耕、周全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三个人仿佛事先演练过无数次一般,再次整齐划一地躬身,行了一个更深的礼,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周全更是体贴地从外面将那扇沉重的殿门,轻轻地地带上。
“咯吱——”
一声轻响之后,整个世界仿佛被分割成了两半。
门外,是寒风呼啸的紫禁城。
门内则是一个只剩下君臣二人,被极致的安静与摇曳的烛火所包裹的.密谋的领域。
暖阁内,陷入了沉默。
魏忠贤依旧站在角落的阴影里低着头一动不动,他知道,从殿门关闭的那一刻起,或许真正决定一切的殿议,才刚刚开始。
御座之上,朱由检没有再开口。
他缓缓地踱步到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在那片象征着帝国最富庶之地的东南角停下了脚步。他的身影几乎与那片广袤的疆域重迭在一起,仿佛要将整个江南都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
光影之下,皇帝的背影显得既孤高又充满了无可匹敌的压迫感。
许久,他终于再次开口,依旧是背对着魏忠贤,依旧是那副平淡到近乎冷酷的语调。
“此次南下,你随驾。”
魏忠贤的身体猛地一震,那颗早已在宦海沉浮中变得坚硬如铁的心,在这一刻竟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流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随驾!
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意味着太多。
朱由检的声音没有停顿,继续说道:“京师,朕只留英国公一人坐镇足矣。”
魏忠贤几乎是本能地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伏于地,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紧紧地贴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之上。
他没有立刻山呼皇,没有立刻赌咒发誓地表忠。
因为他知道皇帝留下他不是为了听这些的。
魏忠贤强压下内心的狂澜,缓缓抬起头。
那双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浑浊的眼中,此刻却没有丝毫的谄媚,反而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忧虑。
“皇爷……”
他开口,却不是请命,而是剖析起了那个困扰了他数月之久,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几乎夜不能寐的死结。
“老奴……老奴斗胆。”他斟酌着词句,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皇爷欲对宗藩下手,老奴明白。此乃利国利民,功在千秋之伟业。可是……”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顶,望向了冥冥之中的某个存在。
“可是,《皇明祖训》如山。分封诸王为国屏藩,乃是太祖高皇帝亲手定下的规矩,是国本的一部分。若公然动摇,天下文官,天下读书人必将群起而攻之,斥责皇爷您……不敬祖宗。这顶帽子,太重了。”
第一重枷锁——祖制。它来自于血脉的源头,来自于那个一手缔造了大明王朝的男人,神圣而不可侵犯。
魏忠贤没有停,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其二,便是伦常。儒家治国,讲究亲尊。皇爷您是天下之主,更是朱氏一族的大家长。对自己的宗亲下手,哪怕他们罪有应得,也会被那些腐儒曲解为‘刻薄寡恩’、‘凉薄无情’,从而丧失‘仁君’之名。”
第二重枷锁——伦理。它来自于束缚了华夏近两千年的思想,无形无质,却又如一张天罗地网,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最后,魏忠贤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
“其三,便是这‘屏藩’二字本身的意义。削藩,即便只是削其禄米,夺其王庄,也必然会被解读为自毁长城。届时,有无数人便会借此大做文章,将皇爷您塑造成一个孤家寡人,让您显得更加孤立无援。”
话音落下,暖阁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魏忠贤说完这番话便再次深深地叩首在地,用无比谦卑的话结束了自己的剖白。
“老奴愚钝,实想不出……能解此死结的两全之策。”
这番话是他真心实意的困惑,这三个如同神佛般存在的巨大障碍,如同三座不可逾越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足以让历史上任何一位雄心勃勃的大明皇帝都望而却步的天条,全部摆在了台面上。
魏忠贤想知道,他想亲眼看看,他所效忠的这位年轻的帝王,他的决心到底大到了何种地步?
皇帝,是否真的已经考虑过要与祖宗的规矩、天下的伦理、以及藩王文官士绅乃至各类富商的舆论为敌?
听完魏忠贤的话,一直背对着他的朱由检缓缓地转过了身。
皇帝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不耐烦的神色,恰恰相反,他的表情异常的平静。
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跪伏在地的魏忠贤,仿佛能洞穿他内心最深处的每一个角落。
然后,皇帝伸出手指向了墙壁上那副巨大的《大明舆图》。
他的声音带着一冰冷的穿透力,“魏忠贤,你看这里。”
朱由检的手指点在了舆图上“河南”的位置。
“河南一省去岁入库的税赋,超过三成都用于福王府的支出!这还不算那数万顷肥沃的王庄,朝廷,连一粒税米都收不上来!”
他的手指,继续移动。
“湖广楚王,四川蜀王……你看,这些地方,”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他们的王府,就是一个个独立的衙门!地方官府不敢问;朝廷的国法不敢入!朕的政令出了这北京城,到了他们的封地就是一张废纸!?”
最后,皇帝的手指重重地敲击在地图的北方。
“靖难之役,殷鉴不远!”
“魏忠贤!你告诉朕!”
“是祖宗留下来的几句空话重要,还是这万里江山的存亡重要?!”
“是朕一个刻薄寡恩的虚名重要,还是让天下千千万万快要饿死的百姓有一条活路重要?!”
整个暖阁都在皇帝雷霆般的怒吼声中嗡嗡作响,那铜炉中的火焰都仿佛被这股气势所慑,猛地一缩。
朱由检死死地盯着魏忠贤,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与火的味道。
“他们不是朱家的屏藩!”
“他们是附在大明这具虚弱身体上的疽疮!是正在吸食帝国最后一滴骨髓的蛆虫!”
“若不一劳永逸地解决,大明,必亡于朕手!”
“而朕——”
他停顿了一下,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让魏忠贤灵魂都为之战栗的话。
“——绝不做这亡国之君!”
一劳永逸!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横贯天地的紫色惊雷狠狠地劈进了魏忠贤的脑海,将他之前所有的疑虑所有的困惑所有的顾忌都劈得灰飞烟灭!
魏忠贤明白了。
皇帝要的从来就不是不是什么两全之策。
他要的是根除!
是将这些盘踞在大明身上,吸血了二百多年的毒瘤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这一刻,魏忠贤心中所有的枷锁都应声而碎,终极目标的狂热与战栗从他的脊椎骨一路窜上了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为之沸腾!
“老奴……明白了!”
魏忠贤的声音不再有丝毫的嘶哑与疑虑,只剩下被彻底点燃后的决绝与疯狂!
“皇爷但有驱驰,老奴,万死不辞!”
他抬起头,那张老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情感,只剩下一片野兽般的赤诚与凶狠。
“南下之时,老奴便是皇爷手里最听话的一条狗!”
“您让咬谁,老奴就咬谁!”
“不死……不休!”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他,眼中那骇人的风暴缓缓平息,重新恢复了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起来吧。”他说。
“谢皇爷!”
魏忠贤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他那老谋深算的脑子立刻开始飞速运转,将所有的困难一一呈现。
“皇爷,既要一劳永逸,那便不是小打小闹。老奴以为,有三难。”
他躬着身子,眼中闪烁着狠厉的光芒。
“兵变之险。宗藩在地方经营数百年,与地方卫所、军户,多有勾连。一旦把他们逼急了,狗急跳墙,激起大规模叛乱,如何应对?”
“而后,规模之巨。太祖高皇帝分封宗室,繁衍至今,有名有姓的宗室子弟,不下十几万之众。法不责众,如何处置?总不能……总不能都杀了吧?”
“最后,掣肘之力。文官、士绅、富商,与当地藩王之间早已是盘根错节,利益共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动手,他们必然会阳奉阴违,暗中掣肘,甚至通风报信从中破坏。这股力量比藩王本身更难对付。”
魏忠贤一口气,将所有可以预见的,最棘手的现实困难全部摆了出来。
在列举完这所有巨大的风险之后,魏忠贤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困惑与……期待,他向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说一个会惊动鬼神的秘密。
他问出了那个最直接也最关键的问题。
“皇爷……恕老奴斗胆。”
“您的意思……是打算尽起三大营的京营,再抽调九边边军些许精锐,直接挥师南下,如当年成祖靖难一般以泰山压顶之势,行……雷霆一击吗?”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直接最大胆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用绝对的军事力量去碾碎一切阴谋与反抗。
面对这个终极之问,朱由检却并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去,重新看向那幅在烛火下明暗不定的巨大舆图。
就在魏忠贤屏住呼吸,等待着那最终审判的时候,他看到皇帝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地笑容。
殿内,那铜炉中的炭火又爆开了一朵绚烂的火星,“哔剥”一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魏忠贤看着皇帝那个高深莫测的背影,一股比殿外寒风还要刺骨的寒意忽然从他的心底,猛地升腾而起。
他,魏忠贤,玩弄阴谋诡计一生,自认是这世间最懂黑暗的人。
可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
皇帝的计划,恐怕比他想象中最大胆的挥师南下……
还要疯狂,还要……可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