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命!官爷饶命啊!我降了,我降了!”
一个匪徒扔掉了手中的朴刀,跪倒在地,对着迎面走来的一队京营士兵,拼命地磕头。
他额头与冰冷的青石板剧烈碰撞,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响动,很快便血肉模糊,状极凄惨。
一名面无表情的京营士兵从他身边走过,甚至没有侧头看他一眼,手中的长枪却顺势向后一送。
金属的枪头带着惯性,发出一声轻微的破风声。
“噗嗤。”
枪尖精准地从那匪徒的后心刺入,毫无阻碍地贯穿了整个胸膛。
匪徒的身体猛地一僵,磕头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从前胸透出沾染着自己心头热血的冰冷枪尖。
“为……为什么……”他口中涌出大量的血沫,含糊不清地问道。
那名士兵已经走出了几步远,没有回头,只是呢喃的语气,那声音仿佛不是说给死人听,而是说给自己听:
“陛下有旨,一个不留!”
另一边,一伙十几人的匪徒眼见大势已去,发了疯似的朝着一处被炮火轰开的围墙缺口冲去,试图逃出生天。
他们以为那里是生路,是逃离这座人间炼狱的唯一希望。
然而当他们冲出缺口,呼吸到外面那带着硝烟味的空气时,迎接他们的是一排早已列阵完毕的长矛。
冲在最前面的匪徒根本来不及刹住脚步,就一头撞了上去。
无数利刃同时入肉的沉闷声响。
他们就像一块块撞在钢针上的豆腐,被轻易地贯穿,然后被后面蜂拥而来同样无法止步的同伴推着,更深地刺入那片矛林之中。
屠戮在继续。
京营的士兵以小队为单位,冷静而高效地清理着每一条被鲜血浸透的巷道,每一个可能藏匿活口的角落。
他们三人一组,盾牌手在前,长枪手和刀手在后,步伐稳健,配合默契。
门被一扇扇踹开,藏在水缸里的人被长枪捅穿,躲在床底下的人被拖出来一刀枭首。
哭喊声,求饶声,咒骂声,渐渐稀落,最终归于死寂。
黎明的第一缕微光终于刺破了津门上空厚重的硝烟与薄雾,不偏不倚地照在了铁船坞这片刚刚凝固的人间地狱之上。
晨曦是温和的,但它所照亮的景象,却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发疯。
坞内与坞外,血流成河。
那尚带着余温的血液漫过了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汇成一条条诡异的溪流,蜿蜒流淌。
在那些被炮火掀开的仓库前,雪白的私盐破裂开来,些许白色的盐粒与红色的血液混合在一起。
在晨曦的微光与远处尚未熄灭的火光交织辉映下,这些混杂物反射出如同劣质红宝石般的诡异光泽。
几只胆大的乌鸦已经落在了高高的望楼顶上,它们歪着头用黑豆般的眼睛打量着下面这场丰盛的飨宴,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沙哑而难听的叫声,为这片死寂增添了最后一抹绝望的注脚。
……
天,已经大亮。
坞内,一条通往中心的道路被迅速地清理了出来,尸体被堆到两旁,血污被一层黄土草草覆盖。
朱由检,这位大明帝国的主人,就这么步行而来。
这一抹刺眼的亮黄色在一片废墟的灰色构成的背景中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神圣。
皇帝的表情很平静,他缓步走在这片刚刚结束杀戮的血腥之地,脚步从容不迫。
当行至一具扭曲得不成样子的尸体前时,他并未低头,似乎打算就这么直接踩过去。
“陛下,留神脚下。”身旁的田尔耕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提醒了一句。
朱由检的脚步这才微微一顿,调整了一下方向,从容地迈过了那具尸体,他那双用金线绣着蟠龙的皂靴靴底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一抹暗红的血迹。
但他毫不在意。
朱由检走到一座被查抄的仓库前,这里地势稍高,堆积如山的私盐尚未被血水污染。
田尔耕立刻躬身上前,手中捧着一个乌木托盘,盘子里分门别类地放着几撮从各处缴获来的,最具代表性的私盐样本。
有淮南的青盐,有两浙的白盐,还有长芦本地混杂着杂质的粗盐。
朱由检停下脚步,伸出了自己那双修长而白皙的手。
他的指尖轻轻地碾动着。
感受着那粗粝的,夹杂着罪恶与死亡的质感。
然后,皇帝像是忽然失去了兴趣,手臂微微一扬,随手将那撮盐粒洒在了地上,仿佛在丢弃一撮毫无价值的沙土。
接着,他继续向前,走到了一排临时搭建的长桌前。
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本本被从火盆中抢救出来,从密室里搜出来的核心账本。
这些是盐商们用无数人的血泪和帝国的根基,铸就的罪恶丰碑。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一本一本地从那些账本的封面上扫过。
在所有人看来,皇帝全程一言不发。
但他的沉默却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具压迫感。
田尔耕,卢象升,还有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将官校尉此刻全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脚下,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正在地底深处积蓄,而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整个天地仿佛只剩下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远处乌鸦的聒噪声,以及皇帝那平稳而规律的呼吸声。
朱由检不是来审判罪恶的,他只是来检阅自己的战果。
……
铁船坞外,一片相对干净的空地上。
跪在最前方的,是以鬼手陈为首的在铁船坞负隅顽抗的核心头目。
他们被粗大的铁链锁着,脸上毫无血色,眼神空洞,如同已经死去的行尸走肉。
在他们身后,跪着的是天津卫的各级官员。
从卫所指挥使到盐运司大使,再到小小的巡检司吏目,此刻全部被请到了这里。
他们中的许多人衣冠不整,官帽歪斜,一个个面如死灰,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而在皇帝的身后,毕自严、田尔耕、京营总兵官等此案的执刀者,垂手侍立,神情肃穆。
死一般的寂静中,皇帝终于开口了。
他对身后的田尔耕说道:
“把东西,给毕爱卿。”
“遵旨。”
田尔耕应声上前,双手捧着那个用上好楠木打造的匣子,走到毕自严面前,将它递了过去。
毕自严伸出双手,接过了匣子。
入手冰凉,且沉重无比。
这重量不仅来自于木料与铜锁,更来自于它所承载的,足以颠覆朝野的秘密。
在皇帝的默许下,田尔耕上前用钥匙打开了铜锁。
毕自严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了匣盖。
他只扫了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他那颗早已被官场风波磨砺得古井不波的心,便掀起了滔天巨浪!
匣子里,最上面的一本密账封面,赫然写着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名字!
再往下翻,南方的封疆大吏,地方的布政使、按察使……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像一条条毒蛇,从纸上钻入他的眼中。
毕自严握着匣子的手,开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这已经不是查一个天津盐案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击中了他的脑海。
所谓规矩,对于臣子而言既是画地为牢的囚笼,亦是安身立命的庇护。
你守着它,皇帝便也守着它,赐你体面,予你尊严,大家都在一个看得见的框架里说话做事。
可一旦你觉得这囚笼束缚了手脚,想在规矩之外探一探头,那么,皇帝也就不必再守什么规矩了。
一个不守规矩且有刀剑在手的皇帝对于天下臣工而言,不是风暴,是天倾之灾!
到那时,皇帝要定你的罪,难道还需要什么铁证如山?
你呈上的一道奏疏,仅仅是其中一个字的用法让他觉得不悦,便足以成为你被罢官免职,流放三千里去喂蚊子的理由。
至于那个字究竟用得对不对?
这已不重要。
因为那份奏疏很可能在你被定罪的那一刻,就已化作紫禁城某个火盆里的一缕青烟,是从未存在过的灰烬!
更何况,现如今是如此的铁证!
或许,从这一刻开始.天心就不再是道理,而是喜怒!
恐惧和犹豫只在毕自严的脑海中存在了短短一瞬。
他猛然抬头,看向皇帝那平静得有些过分的侧脸,读懂了那份坚冰般的意志。
下一刻,他将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震惊、恐惧、犹豫,尽数压下,化作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
他双手高高举起那只楠木匣子,对着皇帝,行五体投地之大礼,重重叩首于地!
“臣,毕自严,领旨!”
……
直到此时,朱由检才缓缓地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地上跪着的乌压压一片官员。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全场,也传进了大明朝的上空。
“毕自严,朕命你为津门案专查大臣!”
“按此账本,彻查到底!凡涉案者,无论官阶高低,无论身在何处,一体查办,绝不姑息!”
此言一出,那些官员们抖得更厉害了,不少人直接瘫软在地。
然而,皇帝的话还没说完。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沛然之气:
“所有查抄家产中,取一部分用于抚恤此役伤亡将士家属!”
他再次顿住,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手持兵刃,身上还带着血迹的京营与锦衣卫士兵。
“此番随朕出征的京营、锦衣卫将士,人人有赏!天津卫协防兵士,一体多发半年军饷!”
这番话,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了一瓢冷水,瞬间引爆了全场!
那些刚刚还在执行冷血屠杀的士兵们,眼神瞬间变得无比炽热!
他们看向皇帝的目光充满了最原始的崇拜与狂热。
山呼万岁的声音在人群中隐隐欲发,却又被森严的军纪死死压制,形成了更加恐怖的威势。
就在皇帝说话的时候。
鬼手陈抬起头,那张死灰般的脸上没有了疯狂,没有了绝望,而是彻底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和身边几个同样被特意留下活口的账房管事为什么还能活着。
他们不是因为皇帝的仁慈。
他们只是……钥匙。
是那把能够打开江南那座更大更黑暗的魔窟的.肮脏的钥匙!
……
旨意下达完毕。
朱由检缓缓转身,最后一次看向那些跪在地上的官员和盐商。
“在过去,在最近……”
他微微停顿,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最后的审判。
“朕,都给过你们机会。”
然后,他说出了总结陈词:
“现在,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