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子离京,这已是第十个夜晚。
大明京师,兵部右侍郎王洽的府邸。
府内深处,暖阁之中,名贵的苏合香氤氲浮动,将空气都熏染得懒洋洋。
几名从江南请来的名妓正怀抱琵琶轻拢慢捻,弹拨出的靡靡之音如水银泻地,缠绵入骨。
王洽身着一袭宽松的杭绸便服,斜倚在软榻上,手中端着一只夜光杯,正与几位东林党的故旧小酌。
然而,这丝竹悦耳酒香浮动的表象之下,却潜藏着一种诡异的压抑。
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像是用笔画上去的,僵硬而缺乏生气。
“诸位,都把心放回肚子里去。”王洽率先举杯,试图打破这沉闷的气氛,他的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镇定,
“钱谦益钱龙锡二人心怀鬼胎,畏罪南逃,那是他们自己心虚!我等行得正坐得端,身正不怕影子斜。陛下离京前并未动我等分毫,可见陛下心中也清楚,这偌大的江山,终究还是要靠我辈清流来治理。”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却未能真正安抚人心。
一名须发微白官居侍郎的官员放下酒杯,眉宇间尽是化不开的忧色:
“王公,话虽如此,可…可陛下此行,未免太过异常。他出京在天津使出那么大的动静之后,不往灾情最重的关中,不巡漕运之本的江南,却径直奔着山东去了…这完全是不按常理出牌。江南那边传来的消息都说,士林震动,人心惶惶,大家都在观望,谁也摸不清今上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哼。”
王洽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那份属于二品大员的傲慢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将杯中琥珀色的美酒一饮而尽,重重地将杯子顿在桌上。
“他还能如何?与天下士子为敌吗?登基才不过一年多,根基未稳!杀几个阉党余孽,废一个远在关中的藩王,那叫立威!可他若敢动我等士林国本,这大明的江山他自己就坐不稳!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密切联系江南的同道,守好自己的本分,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话是这么说,可当本分二字从他口中吐出时,王洽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猛烈一抽。
惊慌,一种深埋在心底,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惊慌正疯狂地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本分?
他还有本分可言吗?
通过天津卫的那条线,他们走私的仅仅是盐吗?
远不止!
为了更大的利益,为了那些从朝鲜那边源源不断送来的,成色十足的金条银锭和整张整张的珍贵皮草,他们早已将朝廷严禁出关的铁器、甲片、乃至火药的原材料,一船一船地偷运出去。
至于朝鲜那边的收货人究竟是谁,没有人愿意深究。
是朝鲜的权贵?
是流窜的海盗?
还是……还是那些盘踞在辽东,与大明血战不休的后金建奴?
没人去想。
那雪花般的银子沉甸甸的金子,实在太过诱人,足以让任何人选择性地遗忘掉风险。
但现在,随着天津盐商被连根拔起,随着皇帝那诡异的山东之行,王洽开始被迫去想了。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些负责接洽的商贾描述对方时的含糊其辞——“北地来的豪客,出手阔绰,只要铁货”。
北地……
这个念头如同一条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脖颈,让他几乎窒息。
他们这帮人,连同他自己,当真是胆大包天!
若是……若是皇帝真的查到了这一层……
不!不会的!
王洽猛地摇了摇头,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脑海。
他抓起酒壶,又为自己满上了一杯,心中自我安慰着:如果皇帝真的知道了,以那位陛下在京中铲除阉党时的狠辣手段,他的三族恐怕早已人头落地,又岂会容他安然坐在这里饮酒听曲?
一定是自己多心了。
皇帝远在千里之外,京城安然无恙。
王洽端起酒杯正要再饮,阁外的长街之上,却隐隐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响。
那不是更夫的梆子声,也不是寻常的马蹄声,而是一种整齐划一沉重而压抑的……脚步声。
如同某种巨大而冷酷的生灵正迈着固定的节奏,踏着整座京师的脉搏,由远及近,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轻易地盖过了阁内缠绵的丝竹之音。
乐声,不知不觉地停了。
那几名歌姬抱着琵琶,惊恐地望向窗外,阁内的官员们也都停下了杯箸,侧耳倾听。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突然,窗外原本漆黑的夜空,被一片突如其来的诡异的火红色所点燃。
无数的火把如同从地底冒出的鬼火,瞬间照亮了半个夜空。
那跃动的火光,将窗户纸映成了一片令人不安的橘黄色,也将阁内众人惨白的脸庞照得纤毫毕现。
“出……出什么事了?”一名官员颤声问道。
王洽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窗前,捅破了窗户纸的一角,向外望去。
只一眼,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长街之上,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影!
那些人身着统一的服色,在火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
那是……飞鱼服!
而他们腰间悬挂的,是形制狭长的…绣春刀!
锦衣卫!
如潮水般涌来的锦衣卫,已经将他这座宏伟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快!快去关门!顶住大门!”王洽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然而,已经晚了。
府门被惊慌失措的家丁从内拉开一条缝,紧接着,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便被一股巨力轰然撞开!
伴随着门轴不堪重负的呻吟和家丁们的惨叫,一支队伍踏入了王府的前院。
为首一人,身形挺拔,一身崭新的飞鱼服,不是寻常校尉的款式,而是用金线绣边,胸前补子是威风凛凛的麒麟。
锦衣卫千户的官服!
他腰间的绣春刀刀鞘漆黑,刀柄缠金,比寻常制式更长更窄,透着一股逼人的杀气。
他身后,跟着百多名精锐的锦衣卫校尉,一个个杀气腾腾,龙行虎步,踏入这歌舞升平的王府,仿佛一群饥饿的野狼闯入了一座华美的羊圈。
沈炼没有理会前院那些抱头鼠窜的家丁,目光如炬,直接锁定了那座灯火通明的暖阁,迈步走来。
当沈炼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出现在暖阁门口时,王洽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手中的酒杯筷子,纷纷“当啷”一声滑落在地。
王洽的酒意,在这一瞬间被惊骇冲得无影无踪。
他毕竟是久历宦海的二品大员,第一个从极度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只是这份反应,充满了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
“好大的胆子!”他厉声喝道,试图用官威压住对方,“此乃朝廷二品大员府邸!沈炼!本官认得你!你竟敢率兵闯入?!皇帝陛下南巡在外,你这是矫诏!是意图谋反!!”
他这一声怒喝,也点醒了其他人,旁边的几位官员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附和。
“锦衣卫矫旨拿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沈千户,你可知擅闯大臣府邸是何等罪名?我等明日必将联名上奏,弹劾于你!”
他们以为,用矫诏这顶大帽子,至少能让对方投鼠忌器。
谁知沈炼听到矫诏二字,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笑了。
那笑容极淡,甚至没有牵动他嘴角的肌肉,只是眼神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如同看着一群蝼蚁在做最后挣扎的不屑与冰冷的杀意。
他缓缓上前一步,动作优雅得像是在自家庭院中散步,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柔,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王大人,各位大人,别急着给本千户扣帽子。”
“矫旨?”他微微歪了歪头,那姿态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在我大明,究竟是谁最喜欢阳奉阴违,将陛下的旨意当成耳旁风,你们……心里没数吗?”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被他目光扫过的人,无不感觉像是被毒蛇的信子舔过,从心底泛起一股寒意。
“陛下不让你们结党,你们偏要以同乡、同科之名抱团取暖,拉帮结派,排斥异己,视朝堂为自家后院!”
“陛下明令盐铁乃国之重器,严禁出关,你们偏要中饱私囊,拿去卖给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换那几两肮脏的臭钱!”
“陛下要官绅一体纳粮,为国分忧,你们偏要哭天抢地,上书言说此举与民争利,似乎天下的百姓,都是你们家的佃户!”
沈炼每说一句,便向前踏出一步。
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无可抗拒的压迫感,逼得王洽等人连连后退。
最后,沈炼停在了王洽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三尺。他看着眼前这位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的兵部右侍郎,脸上那抹极淡的笑意终于化为赤裸裸的讥讽。
“现在,你们倒有脸在本千户面前,谈起矫旨二字了?”
“你们……也配?!”
也配二字,他说得极轻,却如同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沈炼的声音陡然变得高亢肃杀,再无一丝轻柔。
“……兵部右侍郎王洽,身为朝廷重臣,不思报国,反结党营私,蒙蔽圣听。更甚者,罔顾国法,勾结奸商,走私铁货,资助建奴,罪在不赦……”
当“资助建奴”从沈炼口中清晰地吐出时,王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他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和死灰。
皇帝知道了……他竟然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沈炼目光睥睨,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陛下有旨!王洽及其同党,一体拿下!关入诏狱,听候发落!”
他顿了顿,扫了一眼那些呆若木鸡的官员,补充道:“反抗者,格杀勿论!”
“遵命!”
身后那百多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校尉瞬间扑了上来!
他们动作干脆利落到了极点,根本不给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清流名士任何反应的时间。
锁喉、反剪、膝盖压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冰冷的铁链哗啦啦作响,将这群方才还在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大人物,一个个如捆猪羊般锁住。
“沈炼!你……你们这些皇帝的走狗!鹰犬!”被两名校尉死死按住的王洽,发出了绝望而恶毒的咒骂,“你们如此行事,天理不容!今后史书之上必然要将尔等,将那暴君,一同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沈炼听着他的咒骂,面无表情。
史书?
他缓步走到王洽面前,从腰间缓缓抽出了那柄狭长的绣春刀,刀身如一泓秋水,在火光下闪过一道凄厉的寒芒。
他蹲下身,看着王洽那张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王大人,就凭你们这桩桩件件通敌卖国的铁证,也配谈青史清白?更何况,史书,向来只论成败,不问是非!而你们,已经败了。”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
“嗤啦——”
锋利的刀尖在王洽的脸颊上,划过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这,是凌迟的第一刀。
剧痛,让王洽发出了不似人生的惨嚎,那声音凄厉得仿佛要撕裂这京城的夜幕。
而沈炼的眼前,却在这一瞬间,恍惚了起来。
他不禁想起了那一天。
在他办了几件漂亮的差事之后,按着旨意,指挥使田尔耕亲自带着他,与其他几位新晋的千户一同入宫面圣。
那是在西暖阁。
年轻的天子,就坐在那里,亲自为他们赐了茶。
沈炼至今还记得,自己跪在地上,紧张得连呼吸都快要停滞,但他却贪婪地享受着那里的每时每刻。
他享受着天子那审视而又带着赞许的目光,那目光仿佛能看透他的内心,知道他所有的努力与忠诚。
他享受着天子与他们谈论案宗时,那种运筹帷幄、洞悉一切的从容。
他享受着最后,天子对他说“沈炼,你做得很好,朕没有看错你”时,那股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几乎让他战栗的巨大快感。
那短短的半个时辰,是他沈炼这一辈子中最愉快、最得意,以至于最幸福的半个时辰。
所以,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值得”,并不仅仅是因为将来或许还能有机会,换来那样一个能让他回味一生的半个时辰。
更是因为沈炼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些被陛下钦点要斩尽杀绝的“清流名士”,这些平日里满口家国天下、实则满腹男盗女娼的所谓好官,全都是一群蛀空江山的国之巨蠹!
通敌卖国是他们,鱼肉百姓是他们,结党营私也是他们!
想到这里,沈炼缓缓站起身。刀尖上,王洽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王府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朵小小的、罪恶的血花。
沈炼的脸上,依旧是那片冷漠的冰原。
“全部带走。”他淡淡地说道。
声音不大,却如同律令。
锦衣卫校尉们如拖死狗一般,将哀嚎咒骂的,或是已经吓得瘫软的官员们拖出暖阁。
王洽府邸的大门,被彻底敞开着。
无数的火把,将门前长街照得亮如白昼。
街巷的尽头,一扇扇门窗之后,无数双眼睛正惊恐地窥视着这一切。
他们是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是那些自以为皇帝离京便可高枕无忧的人们。
今夜,王府的惨嚎声,锦衣卫锁链的拖拽声,战靴踏过石板的脚步声,汇成了一首令人心胆俱裂的夜曲。
这首夜曲,在向整个京师传递一个清晰无比的讯息:
皇帝,确实不在京城。
但是,皇帝的刀,皇帝的眼,皇帝那无所不在的意志,却如同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利剑,从未离开。
那双远在千里之外的眼睛,依旧在凝视着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阴影。
皇帝,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