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正午,日头渐毒。
河南境内的官道旁,一片还算开阔的平地上。
福王朱常洵的“大军”在此处停留休息,准备用一顿迟来的早饭。
可这实在不能称之为一支军队。
自洛阳城出,行不过三十里,那些被临时武装起来的,由家丁护院组成的所谓“禁卫军”中,便已有大片士卒累得像夏日里的懒狗,将手中兵器随手一扔,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不愿挪动分毫。
至于他们身后那黑压压,望不到边的数万流民更是早已散了架,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砾,稀稀拉拉地瘫倒了一地,连呻吟都显得有气无力。
兵无阵法,将无斗志,流民汹汹,各自为食。
整个营地,与其说是营地,不如说是一个散发着馊味的垃圾场。它沿着官道绵延数里毫无章法地铺展开来。
外围,是数万面黄肌瘦的流民,为了争抢一口吊锅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不惜大打出手,嘈杂的叫骂声,孩童的哭闹声与伤者的哀嚎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人间地狱的回响。
而在这片地狱的中央,则是一片格格不入的天堂。
福王的“禁卫军”主力,占据了官道旁位置最好的一片林地。
他们的营帐虽然简陋,但周围却飘散着极不协调的浓郁肉香与醇厚酒气。
几名伙夫正满头大汗地翻烤着数只肥硕的全羊,金黄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诱人声响。
……
在这片混乱的中心,丑陋与荒诞的源头是一辆极尽奢华的八马大车。
这辆马车宽敞得足以在里面摆下一桌酒席。
其规制甚至比远在德州的那位皇帝陛下的銮驾还要奢华几分。
福王朱常洵此刻正像一滩融化了的肥肉,斜倚在铺着金丝软垫的卧榻上。
他那身华贵的亲王常服被肥硕的身体撑得紧绷,几乎要裂开,微微张着嘴,任由两个美貌绝伦的侍姬将剥好了皮的晶莹葡萄一粒粒地送入他口中。
他享受地咀嚼着,肥厚的嘴唇上沾满了晶亮的汁水,一边含糊不清地抱怨着:
“嘶……这鬼天气,又闷又热,害得本王皮肤都粗糙了。这皇帝小子真是不省心!好端端地待在京城享福不好么?非要跑出来折腾!他这一折腾,本王也得跟着受罪……”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分对天子的敬畏,只有对一个打扰了自己安逸生活的晚辈的埋怨。
在他看来,这所谓的“奉天靖难”不过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武装游行,一场向那个不懂事的侄儿皇帝施加压力的表演。
其最终目的,无非是逼迫小皇帝撤销那些损害了他利益的“新政”,顺便再从朝廷那里敲诈更多的封赏与田产。
就在这时,车厢的帘子被掀开,一名家将头领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单膝跪地禀报道:
“王爷,时辰不早了。只是……我们今早派出去的几批探马,到现在…一个都还没回来。”
这位在家丁中还算有些见识的头领,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探马是军队的眼睛和耳朵,尽数失联,这在任何一本兵书里都是最危险的讯号。
然而朱常洵的脑子里显然没有兵书这两个字。
他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那只肥得像熊掌一样的手,甚至没有睁开眼睛。
“回来作甚?能有什么事?”他嘟囔着,又吞下了一颗葡萄,“这方圆百里,除了咱们,还有谁家的人马?一群泥腿子,还能翻了天不成?”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咧出一丝油腻的笑意。
“许是那帮兔崽子在路上见着了什么野味,自个儿打猎快活去了。你传令下去,告诉后面的人,再不回来,待会儿本王的烤全羊可就没他们的份了!”
家将头领闻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福王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躬身领命:“是,王爷。”
他退出去的时候,心中那丝忧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浓了,他总觉得这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疯狂地滋生。
而车厢内,朱常洵已经开始为是先吃羊腿还是先吃羊排而烦恼起来。
……
在距离福王那片混乱营地约莫十里外的一片小树林里。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几名身形剽悍眼带凶光的蒙古骑兵正用套马的绳索粗暴地将最后一个福王的探马从马上拖拽下来。
那探马摔得七荤八素,头盔也滚到了一旁,他顾不得疼痛,手脚并用地爬向为首的一名骑士,脸上写满了惊恐,语无伦次地求饶:
“好汉饶命!饶命啊!我……我也是被逼的!我什么都说!别杀我……”
然而迎接他的不是询问,而是一把冰冷的马刀。
刀光一闪。
求饶声戛然而止。
为首的那名蒙古百户用一块破布随意地擦了擦刀上的血迹,动作熟练得仿佛只是宰了一只碍事的鸡。
他翻身上马,对着不远处树荫下的一道身影恭敬地抱了抱拳。
胡霆保勒马立于阴影之中,面甲下的脸庞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在过去的两个时辰里,他麾下的这两千铁骑如同一群最高效的幽灵猎手,在这片广袤的原野上,无声无息地猎杀了福王派出的总计七批三十余名斥候。
无一漏网。
……
风,似乎停了。
在距离福王营地足足二十里外的一处高坡之上。
这里是视野的顶点,也是杀戮的起点。
秦良玉与胡霆保完成了最后的战术确认,并排勒马立于坡顶,如同两尊沉默的杀神。
在他们身后,以及他们视线所及的广阔原野上,近万人的大军,已经悄然完成了最后的部署,各自就位,进入了战前的死寂。
左翼,胡霆保亲率的一千宣大铁骑精锐,如同一柄收在鞘中的绝世宝刀,人马皆静,只待出鞘饮血的那一刻。
右翼,另外一千名骑兵分成了两部,如同狼群的两只前爪,做好了穿插与袭扰的准备。
而在中央,由秦良玉亲自统领的七千步兵,则组成了一个巨大而沉默的方阵。
直到日头升至最高点,那毒辣的阳光将每个人的影子都缩到了最短。
秦良玉缓缓地缓缓地举起了她手中那杆白首不离的白杆长枪。
枪尖,直指苍穹。
霎时间,万籁俱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杆高举的长枪之上。
下一个瞬间。
秦良玉的手腕,猛然下压!
长枪,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决绝的意志,向前……悍然挥落!
“咚!咚!咚咚咚——!”
正午的慵懒与宁静,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得粉碎!
紧接着!
“呜——呜呜——呜——!”
鼓声如心跳,号角如嘶吼!
这突如其来仿佛要掀翻整个天穹的巨大声响,瞬间传到了福王的营地。
那些正在抢食的流民,那些正在分肉的家丁,那些正在打盹的士兵,包括那辆奢华马车里正为羊排羊腿而烦恼的朱常洵,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鸣惊得浑身一颤!
“怎么回事?!”
“打雷了?”
无数人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那万里无云的碧空,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安。
然而,他们很快就看到了答案。
“杀——!”
一声呐喊,起初只是一个点,随即连成一片,最终汇成了一股足以让山河变色的洪流!
特别是那四千名陕西新兵,压抑了太久太久,积攒了太多太多的仇恨,在这一刻的集体爆发!
随着山崩地裂般的鼓声与号角,随着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杀”字,两千铁骑首先化作了两股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寒光的洪水,向着那片混乱的营地狂飙而去!
原本喧闹的福王大营,在听到鼓声与号角的那一刻,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而当他们看到地平线上那卷起遮天蔽日的烟尘,以及烟尘中那闪烁着死亡光芒的无数兵刃时,死寂瞬间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恐慌!
“敌袭——!!”
“是官军!是官军杀来了!!”
无数人扔掉了手中的碗筷,丢掉了怀里的酒囊,如同被捅了窝的蚂蚁开始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