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孔府的那一刻,喧嚣与混乱都死了。
那些先前还哭喊着搬运箱笼,试图从南门逃出生天的族人与仆役,此刻都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呆滞地站在庭院中。
南下的铁骑,东来的鲁王兵,还有北面正在逼近的皇帝大军,三面合围,无路可逃。
孔胤植穿过人群,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他的脚步很稳,甚至比发布《讨朱贼檄文》那日还要稳。
他径直走进后堂,在侍女惊恐的目光中开始更衣。
他脱下了那身便于奔逃的劲装,一件一件地换上了衍圣公最隆重最繁复的朝服。
深青色的褕翟,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云、翟鸟和花卉,每一个针脚都承载着数百年的尊贵与体面。
孔胤植亲手将梁冠戴正,冠上的金梁在昏暗的室内,反射着一丝幽微的光。
当他重新走出来时,庭院中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此刻的衍圣公,脸上再无半分先前的疯狂与歇斯底里,更没有众人预想中的恐惧与绝望。
他的面容,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那双曾经或得意或惊恐的眼睛里,只剩下如同燃尽了的灰烬般的平静。
孔胤植站在高阶之上,目光扫过下方那一张张惶然无措的脸,无论是白发苍苍的族老,还是颤抖得快要哭出来的家丁侍女。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我孔家,是圣人之后。”
一句话,让所有的嘈杂都沉淀了下去。
“皇帝……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他顿了顿,仿佛是在说服自己,又仿佛是在陈述一个必然的事实,“但是,我们要给足皇帝面子。”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衣衫不整,满身尘土的族人身上,缓缓说道:“都回去,换上你们最好的衣服。”
“到时候.随我……去迎驾。”
……
两日之后,风卷着山东旷野上特有的黄土气息,吹拂在曲阜城外的官道上。
一支极其奇怪的队伍,出现在了这条通往北方的路上。
这支队伍没有旗帜,没有仪仗,也没有任何喧嚣。
队伍的人数约有数百,男女皆有,他们所有人都穿着自己一生中最华丽,最体面的礼服。
深色的绸缎,明亮的锦绣,在灰黄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不合时宜。
队伍的最前方,是身着繁复朝服的衍圣公孔胤植。
他的身后,是孔氏一族最重要的十数位族老、嫡系子弟。
再往后,是按照辈分与长幼,一丝不苟排列着的孔姓族人。
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不发一言,只是一步一步地向着北方,向着皇帝大军据说将要抵达的方向徒步走去。
丝绸的衣角在寒风中无声地拂动,名贵的靴子踩在坚硬的黄土路上,扬起细微的尘埃。
没有人哭泣,没有人敢交谈,他们只是走着,仿佛正在走向早已注定的宿命。
……
距离曲阜城墙约十里的一处开阔地。
官道在这里微微抬升,形成一个平缓的坡顶,视野极佳。
向南,可以远远望见曲阜那灰黑色的城墙轮廓;向北,则是一望无际延伸至地平线的黄土旷野。
孔胤植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后缓缓郑重地,朝着北方的方向,跪了下去。
“跪。”
一个字,从他口中轻轻吐出。
他身后,那数百名孔氏族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指令操控,动作整齐划一,哗啦啦地全部跪倒在地。
按照辈、按照长幼、按照亲疏黑压压的一大片,整整齐齐地并排跪在了这条承载了无数车马过客的黄土路上。
孔胤植跪在所有人的最前方。
他解下腰间那枚象征着“衍圣公”权柄与荣耀的大印,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放在了身前的黄土之上。
然后,他深深地俯下身,额头触碰着冰冷的地面,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风没有停歇,依旧卷起一阵阵的尘土,吹乱了人们精心梳理的发髻,将灰尘扑在那些华贵的衣袍上,让鲜亮的色彩蒙上了一层灰翳。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抬头,没有人哭泣。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片跪倒的人群。
这种由数百人共同构成的,充满仪式感的集体性沉默,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哭喊与哀求,都更具有令人心悸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北方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些黑点。
是骑兵。
十数名矫健的骑兵如同离弦之箭飞速驰来。
在距离这片跪地人群数百步之外,所有的斥候都极为默契地勒住了马缰,战马发出不安的嘶鸣,刨动着前蹄。
斥候们略显震惊地看着眼前这诡异而壮观的一幕。
数百名衣着华丽的人如同一片沉默的黑色礁石,静静地生长在官道中央。
他们没有武器,没有敌意,只是跪在那里。
领头的斥候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他没有贸然靠近,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跪在最前方,身着朝服的孔胤植,以及他身前的那方大印。
他挥了挥手,留下几人继续监视,自己则毫不犹豫地拨转马头,向着来路飞驰而去,将这无法理解的景象禀报给后方正在开进的大军。
……
地面,开始微微震动。
起初,那只是一种极细微的,通过膝盖才能感受到的麻痒。
但很快,这种震动就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踏……踏……踏……”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线。
那条线在视野中迅速变粗变宽,最终化作一片由无数移动的黑点组成的,望不到边际的人形潮水。
身穿黑色鸳鸯战甲的京营新军步兵方阵出现在了官道之上。
他们迈着仿佛永恒不变的步伐,如同一座正在缓慢移动的黑色山脉,一往无前地压了过来。
面对官道中央那片跪倒的人群,这支大军的步伐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或迟疑。
他们甚至没有多看那些跪着的人一眼。
当先头的方阵抵达近前时,军官的口令声清晰地响起。
步兵们沉默地向道路两侧分开,熟练地在官道左右百丈范围内部署防线,设置拒马,将这片以孔氏族人为中心的区域毫不留情地包围了起来。
他们形成了一个由人与铁构成的包围圈,一个只留下了北方唯一出口的囚笼。
在步兵方阵之后,是更多的骑兵与中军。
在一众披坚执锐的亲卫簇拥之下,一名骑在神骏黑色战马上的年轻身影,缓缓来到了阵前。
他身后,左侧是同样一身戎装面容冷峻的卢象升;右侧则是身着锦衣卫飞鱼服,眼神阴鸷如鹰的田尔耕。
朱由检在距离孔胤植约百步之遥的地方,轻轻勒住了缰绳。
踏雪乌骓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刨了刨蹄子,但很快就在主人的控制下安静了下来。
皇帝没有下马。
他就那样静静地端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冷漠地看着眼前那片跪倒在管道中黑压压的人群。
跪在最前方的孔胤植似乎感受到了那道无比沉重的目光,他的身体微微一颤,然后缓缓地抬起了那颗一直深埋在尘土里的头。
他的脸上沾满了灰尘,原本华贵的朝服也已蒙尘,他抬起头,越过百步的距离,与马背上那位年轻皇帝的目光在空气中相遇了。
一个,是传承两千年、以斯文教化为名,曾经俯瞰无数帝王将相,象征着一个旧有秩序顶点的人物。
此刻,他身着代表传统的朝服,俯伏于地,将权柄之印置于尘埃。
一个,是皇帝,一个前所未见的皇帝!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消散了。
风声、呼吸声、战马的响鼻声,似乎都已消失。
天地之间,只剩下这无声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