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冰冷的目光,在那片跪倒的,穿着华服的人群上空掠过,最终落回到最前方那个匍匐在地的身影上。
他看着那身褕翟朝服,看着那枚被恭敬放在尘土中的衍圣公大印,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皇帝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侧的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
一个眼神。
仅此而已。
田尔耕瞬间心领神会。
他催动胯下战马,向前半个马身,动作流畅而恭敬,沉声说道:“启禀陛下,罗网已成!”
这声音不大,几乎被风声所吞没,只有御座周围的寥寥数人能够听清。
“自那日封锁德州消息起,孔府上下,自衍圣公至于府内仆役共计六百七十四口,皆在我锦衣卫与东厂番役的严密看防之下。除了今日奉陛下无言之旨,前来此地跪迎,无一人一骑能够脱出天网之外!”
皇帝微微颔首,依旧没有说话。
田尔耕明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这数日之间,臣已遵照您的朱批密令,令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琏并鲁王府长史,以‘清查逆党,安定地方’为名,在整个山东境内,展开了问罪行动!”
这番话,让一旁身着礼部尚书官袍的温体仁,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按理说,皇帝无论如何都该与他这个礼部尚书商议一二。
然而,他对田尔耕的这些事,一无所知。
皇帝的人还在路上,针对孔家的审判却早已开始?!
温体仁下意识地抬眼,想要从皇帝的脸上窥探出一丝端倪,却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种被排除在核心决策之外的感觉,让他心中生出久违的,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的恐惧。
他知道皇帝要干一件大事,一件捅破天的大事,但他却不知道这件大事的全貌。
这种未知比任何已知的危险,都更让他心惊肉跳。
此时,田尔耕的声音,带着任务完成后冷酷的快意。
“臣与李若琏,并卢象升麾下京营精锐四千,分为数十支小队,星夜兼程,分赴曲阜周边各州、县、村、镇。以雷霆之势,将孔府百年以来所积累的罪证,尽数搜罗齐全!”
田尔耕继续道:“然而,起初并不顺利。孔府在此地积威百年,百姓畏其淫威,甚于畏惧官府。纵我等出示令牌,亦无人敢言语半句,唯恐今日开口,明日便全家沉塘。”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
“于是,臣遂遵陛下密令:‘欲让民开口,先斩官之狗’!”
“臣等当即下令,将预先抓捕的,那些为孔府充当爪牙恶犬的管事、乡间地痞、放贷恶奴,共计二百七十三人,全部押赴其平日鱼肉乡里之村镇集市!
当着成千上万百姓之面,由京营将士,逐一宣读其罪行——侵占田亩、霸占人妻、私设公堂、草菅人命!罪行宣读完毕,不等秋后,不需复核,当场……斩杀!”
“二百七十三颗人头落地……”
“鲜血落地,民心乃安!”
田尔耕的仿佛看到了那日的场景。
“当那些百姓亲眼看到,那些往日里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恶犬,在天子王师的刀下身首异处之时;当他们明白,这曲阜的天,真的要变了的时候……
陛下,您没有看到那个场面!数以万计的百姓,对着我大军前来的方向,嚎啕痛哭,跪地叩首!
他们哭喊着,说大明的天日终于又照到了山东这片土地之上!他们争相奔走!”
田尔耕不免得意的轻笑了一下。
“与此同时,臣等遵旨,查抄了七家专门为孔府打理财物、进行放贷的钱庄、当铺。从中起获了他们与孔府往来的密账,以及最重要的——阴阳地契、血泪贷账本,共计四千余册!每一册,都记录着一个或数个家庭的家破人亡!”
“此外,我们更从孔府内部,成功策反管事三人,家奴十数。他们已将衍圣公孔胤植如何亲自下令,将佃户打死后抛尸荒野;如何指使族人,将祭祀圣人的祭田,偷偷改为商田,牟取暴利;如何通过隐秘渠道,与南方的海商私相往来,贩卖违禁物资的桩桩件件,全部画押认罪,清清楚楚!”
汇报至此,田尔耕翻身下马,从亲随手中接过一份异常厚重的,装订成册的宗卷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陛下!人证、物证、口供,三者齐备!孔家之罪,上瞒君父,下欺黎民,倒行逆施,罄竹难书!”
“只待陛下一声令下,便可昭告天下,明正典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皇帝的最终裁决。
朱由检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份足以让整个孔氏一族万劫不复的卷宗,就像看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仿佛上面记载的一切他都早已了然于心。
他的目光越过田尔耕的头顶,越过那跪倒的数百人,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曲阜城门前,已经矗立起了一座巨大的,由原木搭建而成的高台。
高台周围,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无数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他们被士卒有序地引导着,围绕在高台四周,人数之多,怕不是已有数万。
他们沉默着,等待着,眼神中带着迷茫、期待,与压抑了太久的仇恨!
……
孔胤植的目光,越过那片肃杀的军阵,投向了远处那座巨大的高台。
其实,出城门的时候,他就看到了这座高台的存在。当时,府中的人们都在路上猜测皇帝在城外搭此高台,究竟所为何事?
而孔胤植在极致的绝望之中,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最光明的,也最自以为是的解释——
那是一座戏台!
一座为他孔胤植准备的,向新主子宣誓效忠,并昭告天下人君臣之道的宏大戏台!
皇帝需要他!
年轻的皇帝需要他这个衍圣公,站在万民之前,用圣人门徒的身份,去为他所有的雷霆手段粉饰太平,去将这位年轻的君主,吹嘘成“拨乱反正、重整乾坤”的古往今来第一圣君!
这,就是他活下去的价值!
也是他孔家得以保全的唯一机会!
抱着这种可笑的,自我安慰的妄念,他才如此心安理得,甚至带着几分悲壮仪式感地率领族人,上演了这场“黄土跪迎”的大戏。
他跪在这里,不是在乞求,而是在等待一个登台的召唤,等待一个证明自己还有大用的时刻。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顺着皇帝那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的目光再次望向那座高台;当他看清了台下那片黑压压的,沉默得可怕的人海时……
一股比刚才被铁骑包围时更为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蔓延他的全身!
他忽然意识到,事情……似乎与他设想的剧本,完全不同。
皇帝那犹如在看死物的眼神,那数万百姓压抑不住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火焰……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让他不敢深思的恐怖可能。
那座高台,根本不是让他去歌功颂德的戏台……
而很可能是他孔胤植,和他整个孔氏宗族的……断头台!
“不……不!!”
孔胤植心中的那一点点侥幸,那一点点自以为是的清明,在这一刻被这残酷的现实彻底击得粉碎!
他再也顾不上衍圣公的体面,也顾不上什么圣人后裔的尊严,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狗,猛地从地上窜起,膝行着向前爬了几步,冲着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陛下!陛下!臣罪该万死!臣鬼迷心窍,误信谗言,才犯下如此滔天大错!臣知错了!臣真的知错了!”
他一边嚎叫,一边疯狂地用自己的额头撞击着地面,发出“砰砰”的闷响,鲜血很快就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与尘土混作一团。
“臣愿献出孔府所有家财!所有田亩!所有珍宝古籍!全部献给陛下,充作军资!臣……臣愿从此以后,为陛下做牛做马,为陛下赴汤蹈火!陛下让臣说什么,臣就说什么!让臣做什么,臣就做什么!求陛下……求陛下饶了孔家!!”
他的哭喊声凄厉而绝望,在空旷的野地上传出很远。
马背上的朱由检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在舞台上卖力表演的小丑。
皇帝轻蔑地一笑,
“你要认错的对象,不是朕。”
说完,他不再看孔胤植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朱由检转头对田尔耕下达了命令:
“按之前的布置,将这些主犯,全部给朕押过去。”
“遵旨!”
田尔耕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他猛地一挥手。
“拿下!”
早已等候在侧的数十名锦衣卫缇骑,如狼似虎地冲进了那片跪地的人群之中!
他们粗暴地推开那些惊慌失措的人群,精准地从人群中揪出了孔胤植,以及数十名孔氏宗族的核心成员。
“不!不!陛下!陛下开恩啊!”
孔胤植的哀嚎变成了惊恐的尖叫,他疯狂地挣扎着,但一个人的力气如何能与这些身经百战的缇骑抗衡?
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被粗暴地拖拽着,向着那座不祥的高台而去。
这一刻,温体仁站在皇帝身后,看着那座高台,看着那数万百姓,看着被如同牲畜般拖拽的衍圣公,他终于隐隐约约地猜到了皇帝想要做什么。
一个让他遍体生寒的念头,让他几乎站立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