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终于恋恋不舍地从地平线上沉沦。
那光芒如血,将高台边缘尚未干涸的暗色血迹浸染成一种触目惊心的黑红。
台上,七十余颗头颅已经被一一清点。
其中有几个在混乱中滚落到了台下,被亢奋的百姓当作战利品般踢来踹去,直到被面无表情的京营士兵收回。
台下,那片由数万百姓组成的一度沸腾如熔岩的海洋此刻已然平息。
狂欢式的欢呼在极致的宣泄之后,化为了更为深沉的静默。
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脸上混杂着大仇得报后的虚脱与疲惫,对明日生计的些许茫然,以及压抑不住的,回味着一天血泪的低声啜泣。
他们看着那座被鲜血浸透的高台,眼神复杂。
那里曾经是他们复仇的圣地,而此刻,则成了一座铭刻着皇权天威的血色丰碑。
就在这片相对的静默之中,高台的另一侧,几名从京师带来的凌迟好手正在不紧不慢地搭建着一座小小的,却更加骇人的刑台。
他们动作娴熟,仿佛在组装一件精密的木器。
而被单独捆绑在柱子上的衍圣公孔胤植,他的哀嚎与咒骂早已在持续的折磨中变得嘶哑破碎。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人一个个身首异处,眼看着那专门为他准备的刑具被一点点搭好,他的精神终于在无尽的恐惧中彻底崩溃。
他的喊叫变成了如同野兽般的呜咽,然后,渐渐地,连呜咽声也消失了。
……
而皇帝,就站在高台的最顶端。
他的影子被西沉的落日与东升的月色共同拉扯,变得无比巨大而修长,仿佛一尊笼罩了整片旷野的沉默神祇。
朱由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空洞地投向遥远的天际线,那里,白日里作为背景的泰山只剩下一道模糊而巍峨的剪影。
台阶之下,温体仁、卢象升、田尔耕等人侍立如塑像,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
即便是田尔耕这个亲手操办了晋商通敌案、周延儒谋逆案、江南粮商囤积案,手上沾满了鲜血的锦衣卫指挥使,此刻心中也翻腾着惊涛骇浪。
他见过比这更血腥的场面,杀过比孔胤植地位更高的宗室。
但是,没有一次能与今天相提并论。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恐怖的力量。
无形无质却又排山倒海,愚昧冲动却又带着最朴素的正义。
而皇帝,这位年轻的君主竟然能将这股足以掀翻任何王朝的恐怖力量,如此精准收放自如地化为手中最锋利最无可辩驳的屠刀。
这彻底颠覆了田尔耕.以及在场所有重臣.对皇权、对朝堂之事、对这位他们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的皇帝的全部认知。
这……可是孔家啊!
是传承两千年,连蒙元和乃至太祖当初都要礼敬三分的“衍圣公”!
是天下读书人心中,那座永远不会倒塌的圣像!
皇帝不仅杀了,而且是用这种彻底羞辱的,公开审判的方式,让万民踩着这尊圣像的尸体狂欢。
震撼,早已不足以形容他们此刻的心情。
更深层的是一种对未来深入骨髓的惊惧。
杀人,从来都不是结束。
杀人,往往只是一个开始。
如何为这惊天动地的一幕收场?
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由天下士林掀起的,绝对足以动摇国本的滔天巨浪?
这才是真正严峻的考验。
温体仁的手,在宽大的官袍袖中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推演。
他试图用自己浸淫了数十年的官场权谋和经世济民之学,去去揣摩皇帝的下一步。
然而他绝望地发现,自己过去引以为傲的一切,在眼前这位年轻皇帝的面前统统失效了。
虽然他已经很努力很拼命地在跟上皇帝的脚步,从晋商案到现在的孔府案,他自以为已经摸到了一丝这位皇帝的行事脉络。
但皇帝的每一步,却总能以一种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走出所有人的意料,踏碎所有既定的规则!
……
就在这万籁俱寂,血腥味尚未被晚风吹散的诡异氛围中,皇帝终于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冰块落入滚油,瞬间炸裂了这片死寂。
“田尔耕。”
“臣在!”
田尔耕一个激灵,几乎是本能地向前一步,单膝跪倒在地。
然而,皇帝的命令,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围剿之事,暂且告一段落。”皇帝眯着眼,目光投向了不远处,那群以钦命勘问所使王纪为首,风尘仆仆却精神紧绷的官员。
“从此刻起,你麾下所有锦衣卫、京营锐士,全部听候钦命勘问所调遣!”
朱由检没有理会臣子们的神色,继续清晰地布置着任务:
“立刻将衍圣公府内所有卷宗、账册、信函、地契、私录……所有能作为罪证的东西,一箱不留,一纸不剩,全部给朕运到曲阜县衙!”
“王纪他们需要什么人证,你们就去抓!需要什么物证,你们就去抄!有任何地方官绅敢于阻拦,或是不予配合者,不必请旨,就地格杀!”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充满了钢铁般的酷烈。
“朕要的是‘人赃并获,铁证如山’!此案所有罪证,便是朕用来钉死孔氏的棺材钉!”
“臣……领旨!”田尔耕的心脏狂跳,真正的杀招,不是高台上的斩首,而是即将开始的,在县衙里的诛心!
紧接着,朱由检缓缓转过身,面向王纪那群早已跪倒在地的官员。
那张年轻的脸上,再无方才的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清醒与威严。
他的不再是说给某一个人听,而是说给身后所有臣子,说给这片天地。
“朕今日,以万民之意,行天罚之剑!此乃顺天应人,大势所趋!”
“而尔等身为大明之法度柱石,则要为这把饱饮逆血的民意之剑,铸造一座万古不移的法理之鞘!”
他伸出手,指向远处那灯火渐明的曲阜城,指向那座即将成为大明未来法理风暴中心的县衙。
“朕不要一个‘大致如此’的结果,也不要一份语焉不详的卷宗!”
“朕要的,是一个让后世千年万代都无法攻破无法辩驳无法质疑的……万古第一铁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