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皇帝的临时行辕就设在了衍圣公府。
朱由检没有选择那极尽奢华的正堂,而是直接住进了孔府的书房——“奎文阁”。
这里曾是孔家珍藏历代皇帝御赐典籍和圣贤书画的地方,是他们标榜斯文正朔的门面。
魏忠贤多余手中捧着一盏精致的建窑茶盏,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君山银针。
他将茶盏轻轻放在皇帝手边,又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垂手侍立。
朱由检没有碰那杯茶,他的目光穿透窗棂,望向远处依旧灯火通明的曲阜县衙方向,沉默了许久。
阁楼内,安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时发出的“毕剥”声。
就在这种近乎凝固的氛围中,朱由检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身前的人发问。
“长卿。”
侍立在旁的温体仁心中一紧,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臣在。”
“人,朕杀了。”朱由检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案子让王纪他们去办了。接下来呢?依你这位礼部尚书看,朕接下来该做什么?怎么为此事……收尾?”
这个问题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温体仁的心湖,激起千层巨浪。
皇帝的考校来了!
温体仁的大脑飞速运转,额头上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既要表现出自己的深思熟虑,又不敢触碰到任何可能存在的逆鳞之处。
“回陛下。”温体仁的声音有些干涩,“臣愚见,今日雷霆手段,荡清尘埃,诚乃三代未有之壮举,足以震慑宵小,澄清寰宇。”
他先是习惯性地送上一顶高帽,然后才谨慎地切入正题。
“如今,衍圣公已伏法,孔氏首恶亦尽数诛绝,其罪错已彰,天理已明。臣以为,当务之急,在于‘安’与‘抚’二字。”
“安,是安天下士林之心。毕竟国朝大治,还需斯文点缀,还需士林归心。可……可寻一孔氏旁支远亲,品行端正者,承其爵位,以奉圣人香火,此举可彰陛下虽行雷霆,亦存仁和之万一。”
“抚,是抚地方百姓。罪魁已除,当尽快勘定田亩,将田地归还百姓,安抚流离,使民心彻底归附,则山东一地,可传檄而定。”
说完,他便深深地躬下身子,不敢再多言一句。
这番话,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稳妥,最符合传统官场逻辑的收尾方式:打了巴掌,再给个甜枣。既保住了皇帝的威严,又给了天下读书人一个台阶下,同时收获了民心,可谓面面俱到。
温体仁等来的却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皇帝才缓缓转过头,他没有发怒,只是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自己这位礼部尚书。
“温体仁。”皇帝一字一顿地叫着他的名字,“你以为,朕今日杀的是‘衍圣公’吗?”
温体仁被皇帝看得浑身发毛,呐呐不敢言。
“在朕眼中,今日在高台上被斩首的七十余人,以及被凌迟的那一个,他们没有一个叫‘衍圣公’,也没有一个叫‘孔氏族人’。”
“他们只是《大明律》上明文记载着的一个个死囚!是霸占民田的强盗!是草菅人命的凶徒!”
“朕杀的不是人情,不是恩怨!”
“朕杀的是法!是理!”
朱由检拿起那杯茶,却没有喝,只是在指尖缓缓转动茶盏。
“所以,朕要的,从来不是士子们的安心,更不需要去安抚他们!”
“朕要的,是他们的敬畏!”
“敬畏国法!敬畏朕这个天子!”
“他们可以关起门来在书房里写文章,骂朕是桀纣,是暴君!朕不在乎!但是,在他们提笔骂朕之前,必须先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的脖子,够不够《大明律》砍上一刀!”
温体仁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此事,没有结束!”朱由检的语气再次变得激昂,他将茶盏重重顿在桌上,茶水溅出。
“恰恰是刚刚开始!”
“你礼部现在要做的,不是去安抚谁,也不是去思考怎么给谁保留香火!”
“而是立刻给朕准备好笔墨纸张和人手!准备掀起一场足以涤荡斯文、重塑天下人心的滔天大潮!”
……
子时,曲阜县衙,灯火通明。
这里已经彻底被京营兵士内外三层地戒严,寻常百姓,甚至本地的官吏都不得靠近百步之内。
县衙的大堂以及前后几进的院子全部被清空,一箱箱刚刚从衍圣公府查抄来的证物被码放得整整齐齐,堆积如山,几乎要将院子填满。
一箱箱在账房密室中搜出的阴阳地契,每一份都代表着一个家庭的破产与毁灭。
一摞摞散发着霉味的血泪账本,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利滚利的盘剥,触目惊心。
墙角边,一排排被连夜从孔府各处带上来的,前几日没杀绝的核心管事、账房先生、各地庄头,被锦衣卫凶神恶煞地看管着。
他们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以王纪为首的,近两百名从三法司、钦命勘问所抽调来的京官精英此刻正站在这如山的罪证面前。
他们经手过无数大案要案,自以为对人性的黑暗已有足够的认知。
但孔家所犯下的罪行,其规模之大,时间之长,手段之酷烈,依旧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许多年轻的言官脸上的惊疑逐渐变为抑制不住的愤怒,而那些老成持重的大理寺、刑部官员,则是感到了深深的后怕。
他们怕的,是这股盘踞在圣人故里的黑暗力量竟然能在大明朝的眼皮子底下,滋生到如此恐怖的地步!
就在此时,朱由检深夜驾临县衙。
他没有坐上首,甚至没有理会官员们的行礼,手中只拿着一本他随身携带的,已经有些卷边的《大明律》。
皇帝就在那堆积如山的证物前,缓缓踱步。
在他面前,王纪等官员都是经历过晋商案、周延儒案等多轮“皇帝专案”洗礼的老手,他们很清楚皇帝深夜亲至绝不是来监督,而是来亲自定下此案的基调。
果然,朱由检随意地从一个木箱中拿起一本账册,翻开了几页。
然后他对照着手中的《大明律》,用冰冷语调开口:
“《大明律·户律·田宅》:凡将官民田宅,妄作己业,因而典卖者,杖一百……致死者,绞。”
皇帝抬起眼,看向王纪。
“王爱卿,你看看这本账册上,被他们侵占后转卖的田地,有多少亩?再看看跪在那里的那个孔府管事,他的口供里,承认因此而家破人亡的佃户,有多少户?”
“依大明律,此罪,当诛否?”
王纪立刻躬身:“回陛下,罪证确凿,按律当诛!”
朱由检“啪”地一声合上账册,又从旁边一个木箱里抽出另一本散发着霉味的血泪账本。
“《大明律·户律·钱债》:凡私放钱债,月利不得过三分。违者,笞四十。若因逼债致人死者,杖一百,徒三年。”
他的手指点在账本上那触目惊心的“九出十三归”的记录上,声音愈发寒冷:
“孔氏放贷,利滚九重,一本万利!这上面记着,仅去年一年,因无力偿还而被他们逼得投井、上吊、卖儿鬻女的,就有十七家!这已经不是图财,是害命!朕只问你,十七条人命,此罪,当斩否?!”
王纪的额头已经见汗,声音发颤地答道:“回陛下,手段酷烈,人命关天,按律……当斩!”
朱由检扔掉账本,一脚踢开一个装满了铁镣、指枷、皮鞭的箱子,铁器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大明律·刑律·断狱》:凡在官人役,及豪强之家,私置牢狱,擅自囚禁、拷讯人者,杖一百。致人死者,与故杀同罪!”
他的目光如利剑一般,扫过那些被缴获的、沾着暗红色血迹的私刑刑具。
“衍圣公府,私设公堂,滥用私刑,屈打成招,草菅人命!在他们眼中,这曲阜,究竟是大明的天下,还是他孔家的王国?!此等藐视国法、自成王法之举,算不算谋逆?!依大明律,此罪,当灭门否?!”
“回陛下……”王纪猛地跪倒在地,声音中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惧与愤怒,“此乃动摇国本之大逆!按律,当灭其门!”
皇帝接连三问,一问比一问严厉,一罪比一罪诛心。每一问,都精准地引用《大明律》,再用如山的铁证砸下。
皇帝的“教学”,让所有官员都彻底明白了。
此案不是人情不是恩怨,甚至超越了寻常的贪腐。
这是一场以《大明律》为武器,对一个盘踞国中自成体系的“法外之国”的彻底清算!
每一桩罪都要往最重最无可辩驳的法条上靠,要办成真正的铁案!
终于,朱由检停下了脚步,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面色凝重的官员,下达了最后的通牒
“三日!”
“朕,只给你们三日时间!”
“三日之内,将所有罪证,人证、物证、口供,全部整理、记录在案,互相印证,务必使其环环相扣,形成一份任何人任何时代都无法推翻的最终卷宗!”
“遵旨!”
以王纪为首的一干官吏如同被猛抽了一鞭的陀螺,立刻以一种恐怖的效率疯狂运转起来。
……
在卷宗即将最终完成的第三日傍晚,朱由检再次召来了温体仁。
这一次,他下达了将为这场涤荡天下人心的滔天大潮,彻底定下流向与归宿的铁令。
“温体仁,朕命你礼部协同翰林院即刻成立一个专门的编撰所。”
温体仁心中一凛,躬身聆听。
“将钦命勘问所整理出的所有罪证,不拘大小,无论巨细……所有的一切,给朕全部汇编成册!要图文并茂,要通俗易懂!”
“就叫——”
朱由检眼中闪烁着冰冷而深邃的光芒,缓缓吐出了那个注定要成为所有读书人噩梦的书名。
“《钦定曲阜孔氏罪案录》!”
他看着一脸震惊的温体仁,用近乎于耳语却又带着无上威严的语气说出了他最终的图谋。
“长卿,你要记住,那份送交三法司的卷宗,是用来封住朝中百官的嘴,是走国法的明路。
而这本《罪案录》,朕要让它传遍两京一十三省,朕要让大明的每一个县学、府学、书院,都至少有一本!
朕要让天下的读书人都睁大眼睛亲眼看一看,他们跪拜了两千年的‘衍圣公’,究竟是一副何等丑恶何等肮脏的嘴脸!”
朱由检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森然。
“但仅仅一本册子还不够!文字易散,人心易忘。朕还要立一个永远的警示!”
他指向脚下,“这衍圣公府也不必再留了。查抄之后给朕就地改建,辟为‘孔府罪愆警示堂’!将他们侵占的田契、伪造的文书、放贷的血账、滥用的刑具,统统陈列其中!让它成为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罪恶之地’!”
“此后,但凡山东一地官员上任前,都必须来此观览学习!待时机成熟,凡京官外放,尤其是往江南富庶之地,也都要先到这里来,好好看一看!朕要让他们亲眼见证这所谓的‘士绅表率’是如何鱼肉乡里,侵蚀国本,成了大明肌体上的一颗巨毒之瘤!”
朱由检猛地一挥袖,声音如洪钟大吕,震得温体仁心神俱颤。
“朕要用这书,砸碎天下士子心中那座虚伪的牌坊!要用这堂,敲响我大明百官头顶的警世长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