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非你不可”如同四道九天神雷,轰然劈入魏忠贤枯槁的魂魄深处。
一瞬间,所有的失落羞愧惶恐尽数被这雷光驱散蒸发。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自从头到尾的狂热与战栗!
魏忠贤甚至来不及细思那天大的事究竟为何便已伏地叩首,那一下,磕得青石地砖都为之震动。
“陛下!”
魏忠贤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压抑不住的亢奋,仿佛一头沉睡多年的老狼在听见号角后,瞬间睁开了血红的双眼。
“老奴……老奴听凭陛下差遣!便是此刻要老奴孤身入辽东,于万军之中取皇太极之首,老奴……亦敢往!”
他不是在说笑。
这一刻,这位在权术泥潭里翻滚了一辈子的老宦官,心中涌起的竟是少年游侠般提三尺剑,立不世功的冲动。
他只觉得,只要能回报皇帝这份“非你不可”的信任,便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朱由检当然不会让魏忠贤去做这种有死无生的蠢事。
一个活着的魏忠贤远比一个死了的刺客要有价值得多。
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伸出手指在光滑的御案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那缓慢而坚定的声音,如同历史的车轮在碾过顽石时的沉重回响,一下下敲在魏忠贤的心上,让他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忠贤,”朱由检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朕问你,大明之病,病在何处?”
魏忠贤一愣,这个问题太过宏大,但他还是依着自己的理解,沉声道:“回陛下,病在党争,病在国库空虚,病在边患,病在流民四起……”
“这些,都是表症。”朱由检摇了摇头,目光穿透了窗棂,望向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大明真正的病根,在于这片土地已经养不活这么多的人了。守着这片陆地,内卷相残,纵使朕今日平了江南,来日北方亦会再生祸乱。”
皇帝顿了顿,语气陡然一转,那股沉郁之气一扫而空,代之以一种开天辟地般的磅礴气势。
“故而,大明的未来,不在陆上!”
朱由检猛地站起,走到一副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手指重重地按在了那片蔚蓝色的无垠大洋之上。
“大明之未来,当向海而生!”
向海而生!
这四个字如同一束刺破千年暗室的光,瞬间照亮了魏忠贤的脑海!
他浑身剧震,一个同样身为宦官的伟岸身影,跨越两百年的时光与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重合在了一起。
郑和!永乐大帝!宝船下西洋!
“陛下……陛下之意,是要……重开宝船,再下西洋?”魏忠忠贤的声音都在颤抖,他激动地抬起头,“老奴……老奴虽年事已高,身子骨尚还硬朗!老奴愿为陛下效仿郑太监,为大明开拓万里波涛!虽死无憾!”
他以为,这就是皇帝要交给他做的天大的事。
然而,朱由检却转过身笑了。
“不。”
皇帝摇了摇头,那笑容中带着一丝戏谑,和更深的倚重。
“出海搏浪,那是少年人的事。朕要你做的,比出海更重要,也更艰难。”
“朕,不要你做那乘风破浪的船,朕要你做那镇压一切风浪的山!”
“朕要你——坐镇南方!”
“替朕,压制住所有不想让朕的船出海的人!替朕,将朕的国策,一丝一毫,不打折扣地,给我钉进这江南最富庶的土地里去!”
朱由检回到御案后,从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一卷绘制精美的图纸,在魏忠贤面前缓缓展开。
那,是一副前所未见的,以松江府为核心的宏伟蓝图。
“忠贤,你来看。”
“这,是朕为你,也为大明,规划的第一步——以松江府,为我大明对外之新国门!”
朱由检的手指,点在了图纸的中央。
“你看,松江府有何物?有我大明独步天下之利器!”
“松江棉布,天下知名。便是眼下,通过那些亡命徒的走私渠道,也早已是东瀛、南洋诸国争相抢购的硬通货!其利之厚远胜丝绸、瓷器!若能由官府出面,光明正大地发卖,那将是怎样一座流淌着白银的金山?”
“再看其地利。松江府,地处江南水网之正中心!向北,可通运河,连接京师;向西,则汇集苏州之丝、景德镇之瓷、徽州之茶!天下之精华,尽可在此集散!作为货源地,它得天独厚!”
朱由检的手指又划向了海外。
“有出,亦有进!江南富庶,消费之力天下第一。东瀛之白银,南洋之香料,西洋之奇巧淫技,皆可在此交易!以我之棉布丝绸,换天下之真金白银!此乃一本万利,循环不息之良策!”
魏忠贤听得心潮澎湃,这张蓝图,简直就是一台能将大明物产源源不断变成军饷,变成皇银的印钞机!
但他毕竟是魏忠贤,狂热之余,立刻想到了其中那足以倾覆朝堂的巨大阻碍。
“陛下……此策虽好,但……恐有两大难处。”
“讲。”
魏忠贤沉声道,“其一、乃既得利益之阻挠。从地方官到海关监督,再到盘踞于濠镜的佛郎机人,以及与之勾结的闽粤海商,已然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油水丰厚的利益巨兽。如今在松江开港,等同于从这头巨兽身上活生生割肉,他们必然会从地方到中央,动用一切力量,全力反扑!”
“说得好!”朱由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头肥硕的巨兽,朕也盯了很久了。”
他指着图纸上的东南沿海,冷声道:
“朕会授权你节制新编之大明水师,以及……郑芝龙的船队!”
“朕的旨意很简单——先让郑芝龙用他那套海盗的逻辑,去把佛郎机人、红毛夷人在南洋的据点,给朕一个个拔掉!把那些不听话的闽粤海商,给朕一个个打服!”
“等到什么时候,我大明的炮船,能横行于马六甲,将所有西洋人都挡在门外;等到什么时候,郑家的势力被消耗得差不多了,朕再下一道旨意,将郑家所有人,尽数迁至内陆,封侯赐爵,颐养天年。
而那支舰队,则必须彻底收归大明所有!这盘棋,或许要下五年,十年,甚至更久。在此之前,朕要你在江南,给朕把这条疯狗看得死死的!”
魏忠贤倒吸一口凉气。
好一招驱虎吞狼,再卸磨杀驴!
“至于其二……”魏忠贤指着图纸上的出海口,“老奴也有听闻,松江府出海之航道,泥沙淤积,水深过浅,恐难停泊巨型海船。若要疏浚,耗费之巨,以眼下国库,怕是……”
“你说得对。”朱由检坦然承认,“所以,松江府眼下只能作为一个中转站,一个试点!朕没指望它一口吃成个胖子。朕要的是先在这里立起朕的规矩,竖起朕的旗帜!让天下人都看到,海贸之利,尽归于国!”
他将图纸缓缓卷起,重新放回木盒,郑重地交到了魏忠贤手中。
“朕,即将亲率大军,荡平整个江南的叛乱。你,不必跟着朕。”
“你就留在这松江府,与杨嗣昌侯恂他们一起,给朕把这里的事情办好!”
朱由检最后看着他,声音无比郑重。
“待朕扫平江南,你便随朕南下福建。届时,泉州、月港,乃至整个东南沿海,都将是你的舞台!为朕看守这片能给大明带来无限生机的蔚蓝国疆!”
一番话说完,朱由检转身负手而立,将整个背影,如同一座巍峨的江山,留给了他。
那是无声的交付,亦是一种绝对的信任。
魏忠贤捧着那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指尖甚至能感受到木纹之下,那份足以撼动天下的宏伟蓝图所带来的灼热。
这一年多来,他侍奉在君侧,亲眼见证了这位年轻的天子,是如何一次次将目光投向舆图上那片无垠的深蓝。
他知道,开海禁,制海权,搏浪于万里之外,绝非是陛下的一时兴起,更不是什么安抚人心的虚言妄语。
那是深植于这位雄主骨血深处的信念!是医治大明沉疴的药方!是为这垂暮帝国搏来的一线生机!
这不是虚情假意。
这是皇帝真的如此认为,并准备穷尽一生去践行的大道!
魏忠贤不再去想自己是那把用过即弃的脏刀,还是那个人人唾骂的夜壶。
青史如何书写,万世如何评说,于此刻的他而言,皆已是无足轻重的身后尘埃。
因为,皇帝交付给他的不是一个身份,不是一份荣耀……
而是一份沉重到足以压垮泰山的——责任!
磐石也好,高山也罢。
从此刻起,他便是要为陛下插入江南腐朽心脏的第一根铁桩!
是未来那支纵横四海的无敌舰队,在陆地上最坚固的锚!
一股从未有过的责任感,如山洪般冲刷着魏忠贤干涸已久的魂魄,让他这具行将就木的躯体里,重新燃起了滔天烈焰!
缓缓地,那根佝偻了一辈子,承载了阉狗之骂名与万民唾弃的脊梁,竟在这一刻,发出了不堪重负般的咯吱声,被强行挺直!
那动作极其缓慢,仿佛推开的不是空气,而是压在他身上一生的屈辱与阴暗。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中,阴鸷与算计已然褪尽,只剩下如熔岩般炽热的光芒。
他抬头,望着那座江山般的背影,声音不大,却坚如金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魂魄深处迸出的誓言:
“老奴,万死不辞!此去,神挡杀神,佛挡戮佛!刀身纵然寸寸断裂,也要在崩碎前…为陛下,斩尽前路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