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
黎明前的黑暗尤其深沉。
江南的浓雾,自运河水脉和湖泊的每一寸肌理中蒸腾而起,如同一匹厚重无边的白色锦缎,将这座富庶甲天下的雄城温柔而又决绝地包裹起来。
城中万籁俱寂。
唯有那有气无力的更夫梆子声,一声、两声,由远及近,又飘向远方。
“梆……梆……”那声音虚弱得像是从棺材里传出来,每一次敲击,都非但没能划破沉寂,反而将这片死寂衬托得愈发诡异,愈发令人心悸。
这座不夜之城,在午夜之后陷入了真正的沉睡。
就在这浓雾与死寂的掩护下,一道道黑色的影子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判官,无声无息地在街巷间穿行。
他们是潜伏已久的狼,是皇帝最锋利的刀。
扬州东门,广储门。
一名城门卒正靠在门洞里打盹。
他怀里揣着个空酒葫芦,嘴里还残留着劣酒的酸气。
突然,一只手如铁钳般扼住了他的咽喉,另一只手精准地捂住了他的口鼻。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拖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刹那间,十几道黑影从各个角落里涌出,动作迅捷如电,悄无声息。
他们手中的绣春刀并未出鞘,只是用刀柄、拳肘,精准地击打在守城士卒的后颈或太阳穴上,随后便是一连串沉闷的倒地声,如同麻袋坠地。
半刻钟。
从东门到西门,从南门到北门,包括所有水门的控制权,无一例外尽数易手。
一名锦衣卫小旗走到城门前,将那厚重的门栓缓缓抽开一道缝隙,没有发出一点噪音。城门被虚掩着,仿佛只是夜风吹开了一角。
……
寅时正,天光未明,雾气愈发浓重。
广储门城楼之上,那名锦衣卫百户从怀中取出一枚特制的火折子。
他轻轻一晃,一朵豆大的火焰幽幽亮起。
信号发出,城外沉寂的旷野上,仿佛有某种巨大的意志被唤醒。
下一刻,被虚掩的扬州六座陆门被推开,沉重的门轴在精心涂抹的油脂中,发出如巨兽呼吸般的闷响。
城门洞开,涌入的不是清晨的微风,而是一股沉默的洪流。
这些悍卒此刻像一群午夜的幽灵,他们脚步轻盈而迅疾,整支军队如同一条沉默的黑色大河,在浓雾的掩护下,无声地灌入扬州城的血管。
天色微明,雾气稍散。
卯时初,家住皮市街的王老三像往常一样推开自家的窗户,准备去街对面买两根刚出锅的油条。
然而,当窗户吱呀一声打开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熟悉的街景不见了。
士卒!
身着鸳鸯战袄,手持长长的白杆枪,面容冷峻,杀气腾腾,如同一排排从地里长出来的石人。
街道空无一人,对面的油条铺子门板紧闭,往日这个时辰早已升起的炊烟,今日却毫无踪迹。
王老三吓得“砰”的一声关上窗户,背靠着墙壁,心脏狂跳不止。
这种场景,在扬州城的每一个角落同时发生。
扬州知府衙门。
知府张光被亲随从睡梦中惊恐地叫醒。
“府尊,府尊!不好了!城里……城里到处都是官军!”
“胡说八道!”刘知府披上外袍,睡眼惺忪地斥道,“哪来的官军?难道是瓜州卫的兵变了不成?”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府衙门口,只看了一眼,便两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府衙之外的大街上站满了军容鼎盛的士卒,一道由长枪组成的屏障,将他的府衙与外界彻底隔绝。
“何方兵马?如此大胆!”刘知府惊恐之下,第一反应却是官僚式的震怒。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府衙门口,看到街上那肃杀的军阵,心头一沉,但仍强自镇定,对身边的府衙主簿厉声喝道:
“立刻持本府名帖前去查问!问明其主将为谁,所持兵部勘合何在!无本府手令,擅自调兵入城,此乃谋逆大罪!”
这是他作为地方大员的底气,也是他试图掌控局势的最后努力。无论对方是谁,只要还在大明境内,就绕不开“勘合”与“将令”这些程序。
那名主簿心惊胆战,但不敢不从,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走向府衙大门。
然而他刚迈出门口半步,两杆雪亮的白杆枪便如毒蛇出洞般交叉着刺来,带着森然的寒气,“铮”的一声在他面前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那冰冷的枪尖距离他的鼻尖不足一寸,刺骨的杀气让他浑身僵硬,双腿发软。
持枪的士卒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眼前的活人只是空气。
主簿连滚带爬地退了回来,面如死灰,声音都在发抖:“府……府尊……出不去……他们……他们不听问话,不让任何人出府衙半步!”
此言一出,张光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他终于明白,对方根本不是不是什么兵变.无视程序、无视官箴,这意味着他们的权力来源,远在自己之上,高到了可以彻底无视自己的地步!
从奢华的盐商宅邸,到寻常的百姓闾巷,整个扬州城在短短一个时辰内,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店铺紧闭,行人绝迹,昨日还歌舞升平的画舫,此刻也如同一具具巨大的浮尸,静静地泊在湖面。
恐惧,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
汪宗海府邸。
数十名汪府精心豢养的死士,手持倭国锻造的长刀嘶吼着扑了出来。
为首一人,据说是从东瀛流浪而来的剑术高手,刀光一闪,竟如匹练般斩向最前方的白杆兵。
迎接他的,不是刀剑的格挡。
“噗——”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忽略的入肉声。
白杆兵的枪阵甚至没有一丝紊乱。
一杆长枪,从盾牌的缝隙中闪电般刺出,精准无误地洞穿了那名剑客的咽喉,他手中的长刀还保持着劈斩的姿势,眼中却已满是惊愕,随即当啷一声,刀坠地,人也软软倒下。
枪阵如一道移动的山脉沉稳地向前平推,每一次噗嗤的闷响,都代表着一个生命的终结。
刀剑根本无法靠近阵前三尺,一切挣扎与勇武都显得可笑而徒劳。
李若琏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停留在前院的血腥之中。
他仿佛一个棋手,只关心对方的“帅”在何处。
后花园,假山旁。
汪宗海并一袭锦袍,负手而立,哪怕身后已是喊杀震天,他的脸上也看不出半分惊慌。
两名气息沉凝如山的心腹护卫,正合力掀开那块通往密道的石板。
“这位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汪宗海缓缓转身,看着缓步走来的李若琏,他的声音竟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主人的从容。
李若琏停下脚步,与他对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汪宗海,这是准备出海远游么?”
“算不上远游,”汪宗海竟也笑了,只是笑意森冷,“只是这扬州城住了几十年,有些腻了,想换个地方清静清静。倒是大人您动静闹得这么大,就不怕惊扰了圣驾?”
“圣驾?”李若琏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汪宗海,你还没看明白么?今夜这风,就是从行宫里吹出来的。你以为你背后那些人是你的靠山?不,在陛下眼里,他们和你一样,都只是这待扫庭院中的……一片积年尘埃。”
汪宗海双目微眯,身上那股商人的圆滑瞬间褪去,眼中尽是枭雄末路的狠厉,他知道,倚仗权势的老路已经走不通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具诱惑力,如同魔鬼的低语:“大人,你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汪某人纵横两淮数十年,积攒的家业,是你无法想象的。除了府里这些,在海外三岛,还存有三处秘库,金银、珠宝、香料,足够买下半个江南。何必赶尽杀绝?”
汪宗海眼神灼灼地盯着李若琏:“三处秘库,我只要一处,剩下的两处,连同此地查抄的一切都归你,归你手下的弟兄们。”
他相信,没有人能抵挡这种诱惑。
李若琏只是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缓缓从腰间抽出那柄狭长的绣春刀。
寒光映照着他的面孔,显得越发冷酷。
“汪宗海,你说的这些,很有趣。”他轻声道,仿佛在品评一出戏剧,“但是,你算错了一笔账。”
他抬起眼,目光如刀:“出发之前,陛下召见我,说了一句话。”
李若琏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句足以让任何枭雄之心彻底冰封的话:
“陛下说,杀了你,这些钱粮,也是他的!”
这句话,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锋利,瞬间击溃了汪宗海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脸上的镇定狠厉和算计在这一刻尽数崩塌,只剩下无尽的骇然与绝望。
就在此时,一名缇骑飞奔而来,高声禀报,声音响彻整个后花园:“禀报同知大人!在汪宗海书房秘室中,搜出与京中要员往来密信三百余封!另有,与后金私通之国书草稿!其意欲以百万银两并江南舆图,勾结建奴入关,以乱天下,为己谋私!”
声音洪亮,如同审判的宣读。
汪宗海听到这话,先是一愣,随即瞳孔猛地收缩,一股比死亡更深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脑门!
他猛地抬起头,满眼血丝,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你们……血口……”
他的话还没能说完整,李若琏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哼。
站在李若琏身后的数名锦衣卫缇骑,瞬间抬起了手中的军用手弩。
“嗡——噗噗噗噗!”
机括的嗡鸣声与弩箭入肉的闷响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一代盐枭汪宗海,这位曾经在江南翻云覆雨的人物,连一句完整的遗言都没能留下,身体便在瞬息之间被十数支势大力沉的弩箭贯穿。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死死地钉在了那块本该通往自由的密道石板之前,整个人鲜血淋漓,状如刺猬,眼中还残留着最后的骇然与不甘。
……
与汪府的血腥和决绝相比,李明诚府邸的投降,则是一场精心编排的表演。
锦衣卫千户一脚踹开大门时,看到的不是跪地求饶的狼狈,李明诚身着一件最朴素的员外袍,率领全家数十口人,躬身肃立,如同迎接贵客。
大堂正中,八仙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几十本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账册,每一本都用不同颜色的丝线做了标记,旁边还附有一本总纲,详述了每一笔黑钱的来龙去脉,以及它们如何被洗白流入其他盐商的产业。
右边,则是一只紫檀木匣。
带队的千户面带一丝玩味的冷笑,走了进去。
“罪民李明诚,恭迎天使法驾!”李明诚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姿态优雅,言辞恳切,“知王师至,罪民彻夜未眠,已将合族上下不法所得尽数归册,并备薄礼一份,以助天兵清缴奸邪,匡扶社稷!”
他说话间,亲手打开了那只紫檀木匣。
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幅精美绝伦的“秘产分布图”。
图上用朱砂、金粉等不同颜色,详细标注了其余七家盐商的秘密金库、地窖等,甚至连哪家的小妾在城外有几亩私田都画得一清二楚。
千户拿起那幅图,对着光看了看,不由得笑了。
这李明诚真是把出卖这件事做到了极致。
“你倒是……玲珑剔透。”千户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李明诚腰弯得更低了,脸上堆着谦卑的笑:“罪民不敢。罪民只愿能为陛下、为大人效死,以赎万一之罪。”
“很好。”千户将图纸卷起,用它轻轻拍了拍李明诚的脸颊,“你的命暂时归我了。现在,带路吧,照着你这图一家一家地……去拜访一下你的老朋友们。”
李明诚如蒙大赦,连声道:“是,是!罪民遵命!罪民这就为大人引路!”
他转身时,眼中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显然没有在学堂里好好学过兔死狗烹这个词。
……
钱府,早已人去楼空。
此刻的钱德正站在一艘伪装成运粮船的大海船甲板上,海风吹拂着他的衣袍,让他有一种羽化登仙的错觉。
身后,是已经化作一个小点的扬州城。
他端起一杯葡萄酒,对着那个方向,遥遥一敬。
“汪宗海,匹夫之勇;李明诚,软骨之奴。可笑,可叹。”他轻抿一口酒,脸上满是智商上的优越感,“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只是与当今天子斗,非智取不可。这一局,是我赢了。”
皇帝要的是钱,但更要的是杀人立威。
钱德让朝廷以为他已远遁,而他自己则通过最危险,也最不可能被想到的路径——漕运官船,混入大海。
只要到了海上,他便立刻换上自己的快船,驶向吕宋。
他失去的只是扬州一个据点,他得到的将是海阔天空,一个真正的独立王国!
船只缓缓驶出内河,进入了宽阔的入海口,前方,就是他梦寐以求的湛蓝大海。
然而,就在他的船即将驶入主航道时,他看到了一副令他终生难忘的景象。
在他的航道前方,不知何时,一字排开,横着几艘巨大的福船。
这些福船并非商船,船舷两侧的炮窗黑洞洞的,甲板上站满了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而在这些福船的中央,一艘最为华丽的座船之上,一名锦衣卫千户正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身旁的小几上同样放着一杯葡萄酒。
看到钱德的船出现,那千户举起酒杯朝他遥遥一敬。
钱德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凝固碎裂然后消失。
漕运官船是他花了天价买通的关系,是他计划中最万无一失的一环!
他层层嵌套,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金蝉脱壳,在这一刻,就像一个孩童在沙滩上堆砌的城墙,被一个无情的浪头瞬间拍得粉碎。
“不……不可能……”钱德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
日上三竿。
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名字被勾掉。
两淮八大总商以及其核心党羽,无一漏网。
扬州城,这座为盐商集团量身定制的巨型监狱,终于完成了它在黎明时分的使命。
城里,复归于静悄悄的状态。
只是这静,不再是黎明前的死寂,而是审判之后的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