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扬州烟花始盛开,这句诗一半是风流,一半是血泪。
扬州的富庶天下闻名,而这份富庶,便如一朵开在悬崖峭峭壁上的秾艳花朵,根茎紧紧攫取着大明王朝的命脉,花瓣上则沾满了无数看不见的血珠。
瘦西湖的水一如既往地温柔。
春风拂过湖面,荡开的不是涟漪,而是揉碎了的金子和碾成了粉的珠玉。
湖上画舫林立,其中最煊赫夺目的那一艘,名曰“不系舟”。
此舟非舟,乃是一座可以移动的水上宫殿。
三层重楼,飞檐斗角,檐下悬着百来盏琉璃宫灯,白日里看流光溢彩,夜里点亮则如繁星落于湖面。
这便是两淮盐运使司下八大总商之首汪宗海的私产。
今日,这艘“不系舟”上,两淮八大家的家主一个不落地齐聚于此。
然而,此刻水榭歌台之上,却弥漫着诡异的死寂。
歌是《后庭花》,舞是绿腰舞。
清倌人们水袖翻飞,眉眼含春,嗓音婉转如出谷黄莺。
美酒是三十年的女儿红,佳肴是穷尽江南水陆的珍饈。
一切都完美得如同画卷,却唯独少了画卷该有的生气。
主位之上,汪宗海,这位年过五旬两鬓微霜,却依旧精神矍铄的盐商领袖,正用象牙箸夹起一片刚出水的河豚白,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
他闭上眼,细细品味那入口即化的鲜美,仿佛世间再无他物能扰其心神。
但在座的其余七人,却无一人有此等雅兴。
他们的目光时而交汇,带着探寻与恐惧;时而瞥向歌舞的伶人,却视若无物;更多的是落在自己面前那只价值连城的白玉酒杯上,仿佛想从那琥珀色的酒液里看出自己的未来。
压抑不住的恐慌如瘦西湖的春日水汽,无孔不入,湿冷地浸透了每个人的锦绣袍服,直抵骨髓。
松江府,人头滚滚。
苏州府,血流成河。
随着一份份由密探快马加鞭送来的名单,和那愈发清晰的,由那位年轻帝王亲自朱批的不赦二字,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不是敲打,这是清洗。
这不是杀鸡儆猴,这是要将他们这群自以为与国同休的豪绅连根拔起!
终于,一位姓周的盐商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让那靡靡之乐都为之一滞。
“汪公!”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颤抖,“怕是下一个就轮到扬州了!”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碎了虚假的歌舞升平。
丝竹声骤停,舞姬们惊慌失措地跪伏在地,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汪宗海缓缓睁开眼,那双本该因养尊处优而显得浑浊的眸子,此刻却清亮得骇人。
他没有看那失态的周姓盐商,而是将目光扫过全场,将每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有的人面如死灰,有的人手足无措,有的人则强作镇定,但那微微颤抖的指节,早已出卖了其内心的惊涛骇浪。
汪宗海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久居上位的傲慢与不屑。
“周老弟,慌什么?”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苏州那些织造商,不过是靠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织几匹绫罗绸缎,赚些脂粉钱。他们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等相提并论?”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刻意的沉稳,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的心跳上。
汪宗海踱步到船舷边,一双手却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死死攥住了冰凉的檀木栏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一层青白。
他的目光投向眼前的瘦西湖,穿过那层旖旎的烟波,看到的却不是什么风花雪月。
他看到的,是这画舫之外,那些白日里游人如织的街巷深处,那些不起眼的茶馆、酒肆、客栈里,可能早已潜伏着的一双双眼睛。
那些眼睛没有感情,只有利刃般的冰冷,它们属于天子最忠诚的鹰犬——锦衣卫。
跑?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早已盘旋了千百遍。
可是怎么跑?何时跑?扬州城四门看似大开,实则恐怕早已是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
他只要稍有异动,会不会不等他出城,一柄绣春刀就已经贴上了他的脖颈?
汪宗海不敢赌。
他只能等。
可现在人心已经散了,他若再不站出来说些什么,这艘“不系舟”今夜便会分崩离析。
届时,众人作鸟兽散,目标分散,反而更容易被逐个击破,而他这个领头人必然是第一个被斩于马下的祭品。
所以,他必须演。
汪宗海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满腹的寒气与恐惧尽数压下。
再开口时,声音却出奇地洪亮,充满了刻意营造的豪气:
“对于我等而言,规矩,就是我们定的!”
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那目光带着强大的压迫感,让人不敢直视。
“诸位,想一想!我两淮盐业,系天下之命脉!每年四百万两盐课,占了朝廷岁入的多少?这还不算孝敬给京里各位阁老、公公们的‘冰敬’‘炭敬’!漕运,粮道,哪一处没有我等的银子在里头打点?这江南百万灶户,千万百姓,靠谁吃饭?”
这些话,他对自己也说过千百遍,曾经是坚信不疑的真理,如今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却更像是说给鬼听的空话。
但汪宗海不能停,他的声音愈发铿锵,如金石相击,每一个字都用力地砸在众人心头,也像是砸在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胆子上。
“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天子,凭什么动我们?他敢动吗?动了我们,盐课谁来缴?漕运谁来保?这江南百万张嗷嗷待哺的嘴,他拿什么来填?届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他那把龙椅还坐得稳吗?”
问出最后一句时,汪宗海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背后已是一层细密的冷汗,被湖上的夜风一吹,凉得刺骨。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也确实起到了他想要的效果。
原本惶惶不可终日的众人,眼中渐渐重新燃起了光。
是啊,法不责众,利可绑国,这向来是他们无往不利的护身符!
看着众人被煽动起来的虚假勇气,汪宗海心中涌起的却不是得意,而是一阵刺骨的悲凉。
他成功了,他用一个自己都信不了的弥天大谎,暂时稳住了这群即将被送上屠宰场的肥羊。
而他们居然信了。
“汪公说的是!”立刻有人附和,“我等与国同休,那小皇帝不过是想敲一笔竹杠罢了!断不敢真的鱼死网破!”
“没错!想我等八家联手,京中哪位阁老敢不给三分薄面?他朱由检难道还能绕过内阁,绕过整个朝堂不成?”
气氛似乎又热烈了起来。
听着这些应和,汪宗海的嘴角勾起微不可查的冷笑。
与国同休?好一个与国同休!
他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在这一刻彻底被掐灭。
汪宗海彻底明白,不能再等了。
等苏州的消息?
那些朝中重臣此刻恐怕早已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再等下去,自己就会被这群蠢货死死绑在这艘注定沉没的大船上,一同葬身湖底!
他必须立刻就跑!
然而,在这片附和声中,坐在次席的李姓盐商——李明诚,却始终紧锁着眉头。
他看着汪宗海那雄姿英发的背影,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汪公,你还是在用先帝爷时的老眼光,看待这位新君啊。
酒过三巡,汪宗海重回主座,那番话似乎耗费了他不少心神,他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但眼角的余光却在不经意间,频频望向东北方的通州。
那眼神深处一闪而逝的阴鸷,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与他方才表现出的豪迈截然不同。
李明诚看在眼里,心中暗叹一声,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他举起酒杯,朝着汪宗海遥遥一敬,姿态放得极低。
“汪公高瞻远瞩,我等佩服。只是……”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组织着措辞,“小弟以为,今时,或与往日不同。”
满堂的喧嚣,因他这一句“不同”,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疑惑,有不悦。
李明诚只觉得如芒在背,但他知道,有些话,不得不说。
“诸位请想,”他苦涩地笑了笑,“这位新皇,登基不过两年。他做了什么?先是雷霆手段,旬月之间便铲除了晋商八家,期间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可曾有过半点对朝局动荡的顾忌?
再看这次,苏州、松江,说杀就杀,说抄就抄,所用之人皆是锦衣卫的缇骑与他自己的亲兵,何曾通过三法司,何曾走过吏部的条陈?”
“这……这说明了什么?”
李明诚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窗外的风听了去:“说明这位皇爷,他……他根本不按规矩来!他要的不是钱,是命!是要将我等这些在他眼中的寄生之虫,彻底碾死、焚烧,不留一丝痕迹!”
“胡说!”汪宗海身旁一人怒斥道,“李明诚,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李明诚恍若未闻,只是死死盯着汪宗海,眼中带着一丝哀求:
“汪公,殷鉴不远,就在夏后。我等虽富可敌国,但终究是商贾之身,与皇权相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啊!依小弟愚见,不如…不如破财消灾。
我等联名上书,自请报效百万军饷,再将近些年的账册…整理一番,献上去,以示我等绝无二心。兴许,还能求得一条生路。”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献出账册?那岂不是将刀柄亲手递到人家手里!”
“姓李的,你是昏了头了!账册一出,咱们有一个算一个,谁能干净?!”
“我看你是早就想降了!软骨头!”
汪宗海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冷冷地看着李明诚:“李老弟,你是想让我等学那沈万三,将万贯家财献给朱元璋,然后换一个发配云南的下场吗?”
李明诚面色惨白,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知道,没人会听他的。
这些人,被安逸和权钱腐蚀得太久,早已失去了对真正危险的嗅觉。
李明诚心中一片绝望,袖中的手却悄悄握紧了一卷早已备好的,真正“干净”的账册和一份厚礼的清单。
他已经决定了,宴罢就遣心腹快马加鞭,绕开官道直奔苏州,去试着敲开皇帝的大门。
跪舔或许屈辱,但总比死了强。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始终默不作声的身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是坐在末席的钱德。
钱家在八大家中资历最浅,实力也相对最弱。
钱德此人平日里极为低调,今日更是从头到尾只顾着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仿佛眼前的一切争论都与他无关。
他长相普通,身材中等,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唯有一双眼睛在酒意的熏蒸下,显得格外幽深。
“钱老弟,”汪宗海的目光转向他,“你一言不发,可是有什么高见?”
钱德的远亲,是钱龙锡。
这层关系,让他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更懂得,什么叫做天威难测。
他闻言,缓缓放下酒杯,醉眼迷离地环视众人,然后,竟是低低地笑了起来。
“高见?不敢当。”他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汪公是擎天玉柱,李公是识途老马,我钱某人不过一介酒囊饭袋,哪有什么高见?”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给自己又满上一杯,举向众人,似是敬酒,又似自嘲。
“《庄子》有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诸位,我等今日还能在此同饮,已是幸事。至于明日……明日酒醒,身在何方,谁又说得清呢?”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对着汪宗海长揖一拜:“汪公,钱某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诸位,请尽兴。”
言罢,他竟真的转身,头也不回地朝船下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皆被他这番莫名其妙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
“疯言疯语!”
“我看他是吓破了胆!”
汪宗海看着他踉跄离去的背影,双眼微眯,闪过一丝寒光,他不在乎钱德的去留,他在乎的是,这个人动摇了军心。
李明诚的投降论,已让他不快;钱德这番看似醉话的“相忘于江湖”,更是让他感到被抛弃的孤立。
他心中清楚,这艘“不系舟”看似稳固,实则早已人心离散,各寻生路,他汪宗海,不过是众人推出来顶在最前面的那个靶子。
他必须再做些什么,稳住这些人。
这些人,不仅是他的盟友,更是他万不得已之时的……垫脚石。
而另一边,钱德走下画舫,踏上小舟,晚风一吹,他眼中的醉意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清明与冷酷。
相濡以沫?何其谬也!
他心中冷笑。
那艘华美的画舫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具即将沉没的华丽棺材。
而汪宗海、李明诚那些人,不过是躺在棺材里争论着该用什么姿势迎接死亡的将死之人。
他早已布置好了后路!
一路,家中最亲近的子弟携带三成家产,已经扮作商队,从陆路转水路,直奔福建,那里有他早已用重金买通的郑芝龙的部下,会安排他们登上前往倭国的商船。
二路,另外三成家产则由另一批心腹伪装成香客,分批南下,经由广州出海,目的地是南洋的吕宋。
最后一路,也是最危险的一路,由他亲自带着剩下的核心财宝,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从扬州直接入海,金蝉脱壳。
至于他那位倒了血霉的远亲钱龙锡?早就教会了他一个道理:在这世上,靠山山倒,人,一定要靠自己!
什么朝廷,什么盟友,都是狗屁。
“不系舟”上,钱德的离去让气氛愈发凝重。
汪宗海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任由这种颓丧的情绪蔓延下去。
他拍了拍手,示意曲乐再起,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胸有成竹的笑容。
“诸位,不必理会那胆小如鼠的钱德。也莫要因李老弟的几句忧心之言,便自乱了阵脚。”
他的声音再次变得沉稳,充满了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等与苏州那些人最大的不同,不仅仅在于财力与人脉。”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更在于,我等,有后路。”
“后路?”众人精神一振,齐齐望向他。
汪宗海嘴角勾起自信的弧度,不经意地透露道:“诸位安心。京里的事情,我自有安排。就算……我是说就算,真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步,大不了咱们就出海!”
他大手一挥,指向烟波浩渺的远方,豪情万丈。
“这天下那么大,离了他朱家的天下,我等就活不下去了吗?走私的海商,倭国的将军,南洋的红毛夷,哪一个不喜欢我等的银子?到了海上,天高皇帝远,我等依旧可以做一方豪强,逍遥快活!”
此语一出,犹如给众人打了一剂强心针。
是啊!
出海!
这个念头在很多人心中都曾一闪而过,但谁也没有汪宗海这般说得如此笃定,如此轻描淡写。
仿佛出海建业,不过是换个地方做买卖一般简单。
一瞬间,众人紧绷的心弦都松懈了下来,李明诚眼中的绝望也消退了些许,是啊,哪怕投降不成,还有这条路可走。
恐惧,源于无路可退。
一旦有了一条看似光明的退路,哪怕只是画饼充饥,也能让人重新生出勇气。
“汪公英明!”
“不错!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等敬汪公一杯!”
画舫上的气氛终于第一次真正地热烈了起来,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虚假喜悦。
每个人都仿佛看到了自己在新世界里开疆拓土,重铸辉煌的未来。
汪宗海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端起酒杯,与众人一饮而尽。
瘦西湖上,宴席将散。
众人带着虚假的安心与希望,纷纷告辞。
汪宗海站在船头,目送着一艘艘小船散入夜色之中,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袍,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一位运筹帷幄的统帅。
当最后一艘小船也消失在视线里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只剩下无尽的冰冷与疲惫。
汪宗海缓缓回过头,看向空无一人的甲板,那些狼藉的杯盘,仿佛在嘲笑着方才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