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京营铁骑的玄黑旗帜出现在扬州城墙之上的那一刻,这座城市便死了。
这曾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人间天堂,是无数文人骚客魂牵梦绕的温柔富贵乡。
此刻,它却变成了一座静默的陵墓。
往日里画舫如织、笙歌彻夜的瘦西湖,湖面上空空荡荡。
那“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风流胜景,如今只余下空寂的石桥,桥上桥下空无一人,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桥洞的呜咽。
城内,长街之上,行人绝迹;坊市之中,商铺尽闭。
昔日摩肩接踵的繁华,被冰冷而整齐的秩序所取代。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身着铁甲,手持长戟的士卒如同一尊尊没有感情的石雕,散布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风中再没有了脂粉的香气与酒楼的菜香,只有两种声音——代表着皇权威严的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之声,以及士卒行走之时甲胄与兵器相互碰撞发出的“咔嚓”声。
在那些门窗之后,在那些平日里被精心打理的庭院深处,在那些昏暗的,不敢点灯的房间里,藏着一双双眼睛。
惊恐、猜忌、迷惑、绝望……无数复杂的情绪在这些瞳孔中交织。
他们如同躲在巢穴中听着外面猛虎过境的兔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一处临街的宅院,二楼的窗户被推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踮着脚,正好奇地想将窗户推得更大一些,好看清街上那些威武的“铁甲人”。
就在他胖乎乎的小手即将碰到窗扇的瞬间,一只颤抖的手从黑暗中猛地伸出,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巴!
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惊恐的呜咽声与小小的身体一同拖回了那无边的黑暗之中。
“别看!想死吗你个小祖宗!”一位老妇人压抑着哭腔的低吼,在黑暗中响起。
皇帝的威严已不再是那高悬于庙堂之上的虚渺牌匾,亦不再是乡间说书人口中那虚无缥缈的“真龙天子”。
它已经化作了具体的可感可触的恐惧,如水银泻地渗入了扬州城的每一个毛孔,让此间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这恐惧的源头,这所有目光最终汇聚的焦点在扬州城的正南门——安江门。
曾经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城门此刻不再是交通枢纽。
它变成了一座血淋淋的刑台。
城门楼之上,一百一十三具尸体被高高悬挂。
不是毫无章法的一排排悬挂。
从高空俯瞰,这更像是一幅经过精心布置,用尸体绘制而成的“权力关系图”。
图谱的中心,是那个曾经在江南跺跺脚便能引得官场震动的一代盐枭,汪宗海。
他的尸身被挂在最高最显眼的位置,虽然已经僵硬,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依旧圆瞪着。
以他为圆心,其余一百一十二具尸体严格按照锦衣卫呈报的罪恶档案,以罪孽之深浅为准绳,呈一个巨大的扇形依次排列开来。
罪大恶极者离汪宗海越近,所挂位置越高;罪责稍轻者则渐次向外、向下延伸,直至城楼的两翼。
尸体未经任何体面的处理。
许多人的身上还穿着死前赴宴时所着的绫罗绸缎、名贵裘皮。
然而此刻,这些华美的服饰早已被干涸的血污与一路拖行的尘土浸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紫黑色的血块凝固在华服之上,与那些精美的苏绣纹样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诡异而恐怖的视觉反差。
数十支弩箭,依旧插在他们的身体上,那些碗口大的创口狰狞外翻。
因长时间的悬挂,他们的肢体呈现出各种扭曲而怪异的姿态,仿佛一群在地狱中备受煎熬的恶鬼。
……
当日头升至中天,皇权终于正式降临在这座死城之上。
扬州府衙前的巨大空地上早就被数千名京营士卒彻底清空,然后又进行了一场粗暴而高效的“改造”。
原先立于空地两侧,用以代表地方乡约教化表彰善行粉饰太平的“申明亭”和“旌善亭”,在军士们沉重的号子声中被绳索套住轰然推倒,精致的雕梁画栋,在烟尘中摔得粉碎。
一座连夜用粗大原木搭建起来的高台拔地而起。
巳时正,鼓响三通。
皇帝的身影出现在了通往高台的坡道之上。
他并未如文官那般从府衙正门内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不疾不徐地走出,而是直接策马登上了高台一侧专为战马修筑的斜坡!
战马的铁蹄踏在厚重的木板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咚咚”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观礼者的心脏之上。
在万众瞩目的高台之巅,皇帝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充满了军人的刚猛之气,与文官集团所崇尚的雍容仪态格格不入。
他将马缰随手丢给身后的亲卫,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高台正中央那张早已备好的巨大御座。
皇帝落座,身姿挺拔,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随时都能射出致命的一箭。
他的眼神缓缓扫过台下。
台下,空地之上,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后方,是数以千计的扬州百姓。
他们被军士以百人为单位,分割成一个个森然的方块。
他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麻木,到看见城门悬尸后的恐惧,再到此刻的茫然。
而在所有百姓方阵的最前方,紧挨着高台的位置则跪着一片密密麻麻的人。
他们是扬州城内所有接到“请柬”的平日里有头有脸的富商士绅,名流大儒的代表。
他们被迫跪在这冰冷坚硬的石板之上,这个位置让他们可以无比清晰地看清高台上的每一个细节,也能让高台上的皇帝,无比清晰地俯瞰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
一阵压抑的死寂之后,户部尚书毕自严手持一卷厚厚的卷宗走到了高台的前沿。
他深吸一口气,运足了丹田之气,展开卷宗,用审判的声调开始了宣罪。
“国朝钦犯,两淮总盐商汪宗海及其党羽,罪状一!”
毕自严的声音,传遍了四周。
“汪逆及其党羽,以偷、漏、夹带、私售等手段,偷逃国税盐课,共计白银——一千三百二十万七千四百两!”
对于后方的百姓而言,这是一个他们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是足以让他们彻底呆滞的奇观。
而对于前排跪着的那数百名富绅而言,这个数字则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他们瞬间面无人色,冷汗涔涔而下。
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这一千三百万两中,他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参与其中,都是这罪恶链条上的一环!
毕自严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他翻过一页,声音陡然拔高!
“罪状二!汪逆于泰州、通州、海州三地,豢养私兵两千余,私藏甲胄千领,强弓硬弩五百张!公然武装抗税,前后共杀伤朝廷税吏、巡检司官兵,共计七十一人!”
这个罪名一出,后方的百姓方阵中,开始出现了压抑不住的骚动。
偷税漏税在他们看来或许只是富人的游戏。
但豢养私兵,杀伤官兵,这已经开始触及到他们心中那份最朴素的忠君爱国观念。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四起,愤怒的情绪,开始在人群中悄然蔓延。
“罪状三!鱼肉乡里,逼死良民!”
毕自严念到此处,忽然停顿了一下。
他从厚厚的卷宗之中,抽出了一张写满了名字的薄纸。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高声念出了几个名字,一个个曾经存在过的名字。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地址,每一个简短却血淋淋的遭遇都像是一把尖刀精准地刺入人群的心脏。
这不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活生生的就发生在他们身边的悲剧!
就在此时,百姓方阵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再也抑制不住,猛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打着地面:
“老天开眼了啊!我儿……我儿就是被他们逼死的啊!苍天有眼啊!”
这哭声瞬间引爆了人群中无数个被压抑已久的悲剧。
一个人的哭声,引来了十个人的哭声,十个人的哭声,汇聚成上百人的悲鸣!
积压了数十年、甚至数代人的民怨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化作了实质的怒火!
就在空地上的情绪即将达到沸点的时刻,毕自严猛地将那张名单收起,双手紧握着主卷宗,用尽全身的力气,几乎是嘶吼着念出了那最后一条也是最致命的罪名!
“汪宗海及其党羽,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然以上种种,皆为小恶!其最大之罪,乃是——”
他停顿了片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私绘江南舆图,拟定国书草稿,意欲勾结关外建奴,以百万金银、万里河山为价,引清兵入关,祸乱我中华天下,以图为己谋私!!!”
“此,非民贼,乃国贼也!!!”
整个事件的性质,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改变!
这句话完美地将皇帝的“私仇”转化为了天下所有汉人共同的“公敌”!
它给了皇帝之前所有血腥的,不合程序的清洗一个最正当最崇高最无可辩驳的理由!
沉默,短暂的沉默之后,是火山的爆发!
“杀得好!!!”
不知是谁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这三个字。
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声浪从数万百姓的胸膛中喷薄而出!
“杀得好!!”
“杀千刀的国贼!死有余辜!”
“陛下万岁!为我们做主了啊!”
百姓们彻底疯狂了!
他们哭着喊着咒骂着,感激着。
无数人自发地跪倒在地,朝着高台上的那道玄色身影,一遍又一遍地叩头。
……
在山呼海啸般的声浪之中,在无数人狂热的跪拜与哭喊之中,高台之上的皇帝依旧面无表情。
他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张开手掌,然后,轻轻地向下一压。
那数千人爆发出的,足以撼动天地的狂热声浪竟在他这个无声的手势之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神之巨手死死扼住了咽喉,在短短数个呼吸之间,从极动,瞬间转为极静!
沸反盈天的空地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风吹过旗帜的猎猎声。
从极动到极静的巨大反差,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言语,都更能彰显他此刻的绝对权威。
“带上来。”
皇帝冰冷的声音响起。
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校尉应声而出,他们不是去押人,而是直接冲进台下前排跪着的富绅之中,像拖死狗一样将一名早已吓得瘫软如泥的中年人拖了出来。
那人正是李明诚。
他被拖上高台,裤裆处早已一片湿漉,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牙关不住地打颤,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锦衣卫将他拖到了御座正前方,这个位置让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御座上那双冰冷无情的龙目;一回头,就能看到城门方向,那悬挂着的汪宗海等人的尸身。
李明诚被夹在了皇权的金龙与同伴的悬尸之间。
就在李明诚万念俱灰之际,皇帝身旁的王承恩向前一步,展开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他那尖锐而清晰的声音在死寂的空地上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在台下所有跪着的富绅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查,扬州商贾李明诚,从贼汪宗海,罪在不赦。然,念其非首恶,且有悔过之心。朕,体上天好生之德,特开一面之恩。”
王承恩的声音在这里顿了顿,每一个富绅都竖起了耳朵,连呼吸都忘了。
“着,籍没其九成家产,充入国库,以儆效尤!”
“嗡……”台下的富绅们一阵骚动。九成!
然而,王承恩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们看到了地狱中的一丝光亮。
“余下一成家业,着其保留,以维生计。钦此!”
圣旨还没有结束。
王承恩收起圣旨,目光如刀,看着抖成一团的李明誠,继续用他那特有的阴柔嗓音说道:“陛下还有口谕。”
“命李明诚即刻起协助户部与锦衣卫,清查扬州盐、漕、丝、茶诸业之积弊。凡有隐匿资产、勾结不法、阳奉阴违者,皆由你指认。若有功,朕,或可将那一成家业变为两成。若敢欺瞒,或有疏漏……”
王承恩没有说下去,只是阴恻恻地一笑,抬手指了指城门的方向。
这一招比直接杀了李明诚要狠毒百倍!
这不仅仅是让李明诚戴罪立功,这是在逼着他亲手去撕咬去出卖自己昔日所有的同伴、盟友、甚至亲朋!
这是一份血淋淋的投名状!
一旦接下,他就再无任何退路,他的名字将在整个江南士绅阶层中变得臭不可闻。
他唯一的依靠只有皇权。
他只能死心塌地地,成为皇帝爪下最忠诚,最凶狠的一条鹰犬!
效果,立竿见影。
原本已经准备引颈就戮的李明诚听到这道口谕,整个人先是一愣,随即那双绝望的眼睛里爆发出了一股无比强烈的渴望!
他像一只被彻底驯服的野狗,疯狂地用额头撞击着高台的木板,发出“咚咚咚”的巨响,一边磕头,一边语无伦次地嘶吼起来:
“谢陛下凯恩!!”
“罪臣知罪!罪臣该死!罪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他甚至不等任何人发问,便开始当众疯狂地出卖!
“陛下!张英腾!城西的张员外,他在乡下买了上千亩良田,田契有两套!一套在官府备了案,只有五百亩!另一套,就藏在他家后院那棵老槐树下的地窖里!”
“还有孙家!刘家!他们……”
“罪臣全都知道!罪臣什么都知道啊!”
这副当众反噬彻底背叛的丑态,对于台下那些还在观望的富绅来说,是比城门上悬挂的尸体更加恐怖百倍的景象。
因为尸体代表着死。
而李明诚,则代表着生不如死的另一种可能,以及…在这场浩劫中,那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高台之上,朱由检对于李明诚的丑态自始至终视若无睹。
仿佛那只是一只在他脚下苟延残喘的蝼蚁,不值得他投去任何一丝目光。
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在李明诚癫狂的哭喊与告密声中,皇帝缓缓起身。
他最后冷冷地看了一眼台下跪着的那片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然后,转身。
在一众将领与锦衣卫的簇拥护卫下,走下了高台,在一片山呼万岁的恭送声中,皇帝沉默地退场了。
他的沉默却比任何威严的总结陈词都更具雷霆万钧之力。
该说的,城门上的鲜血与尸体.都已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