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科尔沁草原。
西拉木伦河如一条金色的缎带,在广袤的草原上蜿蜒流淌。
奥巴台吉的王帐外,牧歌悠扬。
牧民们吆喝着将成群的牛羊赶入栅栏,白色的毡房升起袅袅炊烟,与青草的芬芳,牛羊的哞叫,孩童无忧无虑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亘古未变的草原祥和图。
然而,这片看似宁静的景象之下,潜藏着难以言说的焦躁。
王帐之内,酒意微醺,气氛却远谈不上热烈。
奥巴台吉强作欢颜,举起金杯,环视着帐内神色各异的部众首领,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诸位,且饮了此杯!莫要因一时之困顿而丧了气力。林丹汗得了明国那小皇帝些许好处,便不知天高地厚,妄图学其祖上西征,此乃自取败亡之道!”
他试图用对宿敌的嘲讽来点燃帐内的豪情,但应和者寥寥,几位千夫长勉强举杯,眼神中却闪烁着忧虑。
一名上了年纪的百夫长借着酒劲,终于忍不住低声嘟囔道:“台吉……话虽如此,可如今大清那边日子亦不好过。去岁大旱,今岁蝗灾,听说盛京城里斗米都要卖到八两银子,连八旗的贵人们都快揭不开锅了。我等当初……唉!”
一声长叹,道尽了无尽的悔意与不安。
帐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当初选择背弃林丹汗投靠后金,是为了更大的前程与财富,可谁能料到,强大的后金会遭此天谴,而那个孱弱的南朝大明,竟忽如一夜之间又强硬了起来。
奥巴台吉脸色一沉,将酒杯重重顿在案上,金杯与铜案相击,发出铛的一声闷响。
“住口!”他厉声喝断,“此等动摇军心之言,再休提起!我科尔沁既已归附大清,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无回头之路!圣上已与我等约定,待西线事了便将合力南下。明国乃膏腴之地,届时.”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
西线有孙传庭,北线有满桂,南线有毛文龙,如今的大明像一头浑身长满了尖刺的猛兽,哪里还有从前那般轻易下口之处?
看着众人怀疑与惶恐的眼神,奥巴台吉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大清的赫赫威名之上,语气生硬地总结道:“总之,圣上的雄才伟略,非我等所能揣度。我等只需恪守本分,待圣上号令便是!”
帐内一片沉寂,只有帐外牧民的歌声断断续续地飘来,显得那般遥远而不真切,众人默默饮酒,各怀心事,曾经对未来的憧憬早已被眼前的困局消磨殆尽。
……
宣府北部长城,杀胡口。
月黑风高,关隘两侧的山岭上,万籁俱寂,百里之内不见一丝人烟。
此地已被宣大总督满桂的亲兵肃清。
子时,月亮躲入云层,天地一片漆黑。
满桂一身玄色铁甲,静立于新开的关口之前,面沉如水,眼神锐利如鹰,他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微弱的星光下闪过一道寒芒,而后,决然向前一指!
这便是最清晰的命令!
霎时间,五千名最精锐的骑兵,战马的铁蹄皆用厚实的棉布层层包裹,骑兵的口中紧紧衔着木枚,防止咳嗽或嘶喊。
他们如同一群来自九幽地府的鬼卒悄无声息地涌出关隘,这支幽灵般的军队,瞬间便消失在了茫茫的草原夜色之中。
骑兵如尖刀般刺入草原腹地的同时,后续的步兵大阵与火器营,开始以惊人的纪律和速度跟进。
三万大军一夜之间仿佛从大明的版图上彻底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
五月九日,拂晓,科尔沁南部核心牧场。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万籁俱寂,大多数科尔沁人还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之中。
在此前的整整两日,一场无声的清剿行动,在科尔沁草原南北两端同时展开。
在南线,满桂麾下最精锐的夜不收与归化蒙古向导如鬼魅般渗透至科尔沁部核心牧场的百里范围之内。而在遥远的北线,林丹汗也派出了他麾下最狡猾的察哈尔猎手。
这两支分属不同阵营的精锐小队,在锦衣卫密探的居中协调与情报指引下,心照不宣地展开了高效的合作,他们如篦子般梳过广袤的草原,无声地拔除了一处又一处或明或暗的哨卡与游骑,切断了科尔沁部所有伸向外界的触角。
这片广袤的草原,悄然间已然成为一座与世隔绝的牢笼。
一名负责南线外围警戒的科尔沁哨兵,正靠在木栏上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微凉的晨露打湿了他的皮袄,他揉了揉眼睛,习惯性地望向营地前那条清浅的河流。
下一刻,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的,不是河对岸随风摇曳的牧草,而是数百名沉默的骑兵正悄无声息地趟过及膝的河水,他们身上的玄色铁甲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刀锋反射的微光,如同死神的凝视。
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想发出警报,但一支从黑暗中射出的羽箭精准地贯穿了他的脖颈,将他所有的呼喊都堵了回去。
没有战鼓,没有号角,只有冰冷的刀锋与短促的惨叫。
屠戮的篇章便在此时以雷霆之势悍然揭开。
几乎在骑兵突袭发起的同时,在部落外围一些不起眼的小山坡后,早已布阵完毕的明军步卒,将数百具早已上弦的床弩对准了营地。
随着指挥官令旗挥下,无数碗口粗的弩箭拖着凄厉的破空声,如飞蝗般覆盖了科尔沁人试图集结反抗的几处空地与马厩。
一名新近归附大明的蒙古千夫长,在此次行动中表现得尤为凶悍,他手起刀落,将一名刚刚冲出帐篷,试图反抗的科尔沁贵族的头颅砍下。
但他看都没看对方腰间那柄镶满宝石的金刀,而是对着自己的部下怒声咆哮:
“大人有令!不准劫掠!先杀光所有拿武器的男人!快!快!”
这种不为财货,纯粹为了杀戮和毁灭的作战方式让幸存的科尔沁人彻底陷入了最深沉的恐惧和混乱,在他们的认知里战争就是为了抢夺,而眼前这支军队似乎只为毁灭而来。
与此同时,遥远的西拉木伦河北岸,早已集结完毕的林丹汗兴奋地舔了舔嘴唇,他拔出祖传的宝刀向前一指,发出了震天的咆哮:“儿郎们!抢光他们的牛羊,夺走他们的女人!随我踏平奥巴的王帐!”
两万察哈尔铁骑如开闸的洪水般,向着早已失去防备的科尔沁北部牧场席卷而下。
林丹汗并非全军突击,他牢记着明国那位天使的严令,分出了麾下最为精锐的一万骑兵,交由最信任的儿子额哲指挥,沿着科尔沁草场东侧,一路向东南方向疾驰,形成一道巨大的弧形包围圈。
他们的目标是截断科尔沁部任何可能逃向后金都城沈阳的路线,将所有试图求援的信使尽数诛绝!
此刻的科尔沁草原,已然化作一个巨大而精密的屠宰场。
满桂的明军是锋利的屠刀,从南向北,精准地斩断其头脑与筋骨,林丹汗的主力是捣烂的巨锤,从北向南横扫一切,而林丹汗的那一万偏师则是围栏,彻底封死了猎物最后的生路。
南北两线,一个求快,一个求广;一个瘫痪指挥,一个制造混乱;再辅以一支精锐骑兵截断退路,三路大军配合得天衣无缝。
科尔沁部,这个曾经强盛的部落,仅仅在五月九日的半日之内,其部族之号令便已支离破碎,再难成军。
……
五月十日,盛京。
皇太极正与代善、阿敏等诸位贝勒议事,讨论的焦点依然是日益严峻的粮食问题和西线孙传庭带来的巨大压力。
突然,殿外响起一阵凄厉的哭嚎。
一名科尔沁信使衣衫褴褛,浑身浴血,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般跌跌撞撞地冲入大殿,跪倒在地,发出绝望的哀鸣:
“圣上!救救科尔沁!明军……是明军的主力!满桂的边军精锐尽出,和林丹汗合围了我们!我的部落……全完了!全完了啊!”
他的话语虽然因恐惧而颤抖,但逻辑却异常清晰。他拿出一支折断的明军制式羽箭,箭杆上清晰地刻着“蓟镇”二字,这是他从同伴尸体上拔出来的唯一证据。
皇太极与众贝勒对视一眼,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然而,不等他们消化这惊人的消息,三份加急军报从不同的方向,几乎在同一时刻被摆在了皇太极的御案之上。
第一份,辽西急报。由皇太极最为信任的前线将领济尔哈朗亲笔书写,字迹潦草,墨迹未干,充满了惊惶与急切。
“报圣上!明经略孙传庭已尽起关内主力,战车营、火器营、骑兵营……漫山遍野,无边无际!其军已连破我军外围墩台七座!其红夷大炮,正昼夜不绝,猛轰宁远城防!其攻势之猛,似欲与我大金决一死战!臣恐宁远不保,请圣上速派主力增援!”
第二份,南线急报。来自镇江守将阿敏,信纸甚至被惊慌的汗水浸湿了一角。
“十万火急!毛文龙倾巢而出,大小战船两百余艘,已然蔽江!其麾下孔有德、耿仲明更是率死士数次抢滩,攻势之烈,前所未有!臣恐镇江不保,请圣上示下!”
第三份,同样来自科尔沁方向的另一名信使,他带来了更精准,却也更令人绝望的情报。
“圣上!明军经略满桂亲率蓟镇边军数万士卒与林丹汗合兵一处,已于五月九日拂晓对我部发起总攻!大贝勒奥巴已战死,科尔沁主力尽没!明军此番……是奔着灭我部族而来啊!”
每一份情报都是千真万确,每一份军报都指向一个血淋淋的现实!
皇太极瘫坐在汗位上,许久无言。
他看清了明军的全部图谋:南线袭扰、东线佯攻、北线主攻。
这是一个不加掩饰的阳谋,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大明已三面合围,而他皇太极必须做出取舍。
可他有的选吗?
舍弃南线镇江,毛文龙便可直入腹地,盛京侧翼再无宁日,舍弃西线宁远,孙传庭便可踏破辽西走廊,兵锋直指沈阳。那是国都!是大金的根基!
科尔沁……是姻亲,是盟友,是屏障……可它终究只是外藩。
两害相权取其轻。
此刻的皇太极纵有万般不甘与怒火,也只剩下一个选择。
“欺人太甚……”
皇太极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脸上满是屈辱与暴戾。
这是被人看穿底牌掐住命脉后却不得不按对方意图行事的狂怒。
“传我汗令!”他咆哮道,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充满了无奈的杀意,“命岳托、萨哈廉即刻统领正黄旗、正红旗所有在盛京的巴图鲁火速驰援宁远!务必将孙传庭挡在关外!朕要让那明国小皇帝知道,我大金的根本不是谁都能动的!”
他转向那两名失魂落魄的科尔沁信使,疲惫地挥了挥手:
“回去…告诉你们还活着的人。这份血仇,朕记下了!待朕击退明军主力,定会亲率大军,为奥巴,为所有死去的科尔沁勇士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