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有了共同的秘密,总是很容易拉近距离的。
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泥藻犹犹豫豫跟在姜骄身后,向她讲述了汐的来历。
“汐是在去年夏天的时候,被一伙贪婪的奴隶贩子,从海边带到阿帕草原上的。”
泥藻的声音带着愤怒:
“汐说,他们走了很远,从夏天走到雨季,又从雨季走到大冬季。
冬季结束以后,他们才抵达阿帕草原。
那些奴隶贩子,本来打算把她献给金狮王廷,谁知道王廷内部发生了叛乱,到处都是死人和尸体。”
于是这条上岸的鲛人,终于鼓起勇气,打翻水缸,躲进了附近的河里。
没人能在水里抓住一条决心逃跑的鲛人。
哪怕是最狡猾的奴隶贩子。
汐顺着河底暗流拼命游,误打误撞通过地下河,来到了沼泽部落的小湖。
湖底水道错综复杂,汐也找不到了回去的路。
鲛人远离家乡,又惊又怕。
夜晚哭泣之时,正好撞上在湖边采集草药的泥藻。
“我是在月圆之夜发现她的,她当时又累又怕,饿极了,还蜷缩在岩石后面。”
泥藻指了指湖边的乱石滩,眼神柔和起来:
“最开始,湖里有鱼,但慢慢的,她吃得越来越多。
我偷偷给汐送食物,她也会跟我讲草原以外的故事。
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
泥藻有些害羞地摸了摸头:
“你看到我的朋友了吗?她真好看,美丽地就像湖水里开的花一样,尾巴也好看。”
姜骄莫名其妙觉得被塞了一口友情的狗粮:
“所以,你一直偷偷把她藏起来,但这段时间你怕被人发现,所以来的次数变少了?”
“嗯。”
泥藻愧疚地看一眼湖面:
“湖里没有大鱼,汐肯定饿坏了。
我本来应该早点送食物过来,但是我阿爸……
我是说,族长他好像察觉了什么,总是盯我盯得很紧,我找不到机会溜出来。”
姜骄看一眼泥藻,严重怀疑这姑娘比红荇小一圈,纯粹是饿的。
部落里每个人的食物,都是有定量的。
泥藻虽然是族长的女儿,也不能例外。
所以喂养汐的食物,只能是她从自己的份额里分出来的。
一只正在长身体的雌性蛙人。
一条胃口不小,一顿能吃几十斤鱼肉的鲛人。
就这么迷迷糊糊过了好几个月。
没出事都是谢天谢地。
“泥藻,你不能一直把汐藏在这里。”
姜骄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鲛人属于大海,沼泽部落的水域有限,食物也会越来越少。
你这样继续饿着肚子,迟早会出事的。
而且纸包不住火,如果你阿爸发现了汐,你打算怎么办?”
“不能告诉我阿爸!他一定会因为害怕招惹那些奴隶贩子,把汐赶出去的!”
泥藻语速变得很快:
“我已经计划好了,等下一个春天,河水再度变得凶猛的时候。
我会带着汐,趁繁衍祭祀的时候,顺着那条通往阿帕草原的水道,找机会往南方走。
汐是我的第一个外族朋友,是她告诉我,沼泽外面还有蓝色的大海,金黄色的沙漠。
我一定会尽我所能,送她回到她的部落。”
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泥藻也是我的,朋友,就像贝壳和寄居蟹,藤壶和海龟,永远在一起的朋友!”
鲛人探出半个脑袋,眼神里写满快乐和高兴,以及几分渴望归家的期盼。
少女之间的友情,总带着一腔热血和莽撞。
姜骄迟疑了一会儿,有些不忍心戳破她们的幻想。
一个是从未离开过封闭沼泽的蛙族少女。
一个是天真懵懂,离开水就行动困难的深海鲛人。
她们莽撞而天真,真挚又勇敢。
“泥藻,汐。”
姜骄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和一些:
“你们知道,从沼泽部落,穿过阿帕草原,向南前往大海方向,会遇到什么吗?
你们认得回家的路吗?”
泥藻和汐同时愣了一下。
“蓝色的天!绿色的草地!还有金色的,太阳一样的沙漠!”
汐努力回忆着,在水缸里看到的景色,开心地回答道:
“汐想和泥藻一起,去看大海!”
泥藻显然没完全考虑过具体细节:“我们可以顺着水道……”
“水道不可能直达大海,草原的尽头,是绵延数百公里的金色沙海。”
姜骄用手指在沙地上,勾勒出简易地图:
“沙漠极度干旱,几乎没有地表水,想要去往大海,必须穿过这片死亡地带。
首先,水源怎么办?你是蛙兽人,皮肤需要保持湿润,长期缺水,会导致皮肤干裂,甚至是器官衰竭。”
她又看向汐:
“汐是深海鲛人,不能离开水。
在沙漠里,你们两个人,又要去哪里找足够支撑穿越沙漠的巨量清水?”
——她是一点一点掰碎了,撕开给两个小孩儿听。
生怕一蛙一鲛,天真上路,然后齐齐在沙漠里变成鱼干。
“然后是代步工具和食物。
你们需要骆驼或者是类似的坐骑,你们怎么获得,怎么驾驭?
沙漠里可没有浆果和鱼,你们还需要携带大量不容易坏掉的干粮。”
泥藻的脸色开始发白。
汐似乎也听懂了,不安地靠在泥藻身后。
完完全全还是两个孩子。
姜骄叹口气:
“这还只是部分危险,肆虐的野兽,凶残的奴隶贩子,四处劫掠的兽人,还有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疾病……”
每说出一项,泥藻的脑袋就低下去一分。
原本挺直的脊背,此刻也微微弯曲起来。
汐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所有词汇,但她听到了“奴隶贩子”这四个字。
鲛人脸庞上爬满最深的恐惧。
就是那些可怕的兽人,用奇怪的大网,把她从故土带到这里。
泥藻已经意识到了,姜骄没说完话里的残酷。
没有周密的计划,没有充足的物资,甚至没有可以自保的能力。
她不是在送汐回家。
而是主动踏上,回归兽神怀抱的死亡之旅。
死寂。
湖边,虫鸣和水声显得格外刺耳。
泥藻缓缓抬起头,眼里满是茫然和对未来的恐惧:
“我,我从没想过,外面,外面会那么可怕……”
她似乎羞于承认自己的恐惧,转头把脸埋在手蹼里,低低对汐道歉:
“汐,对不起,我,我想我还没准备好——但你放心,等我卖掉这些草药,就努力攒足够我们带走的物资。”
但她掰着手指,表情又有些绝望:
食物,物资,还有坐骑,还有保证汐皮肤湿润的水缸、还要有战士保护……
她就算拼命采药,也没办法在明年春天之前,攒够足够的钱。
汐的眼里,又开始蓄满泪水。
“或许我有办法,能让你积攒到足够多的物资。”
姜骄摸摸这个的脑袋,拍拍这个的肩膀,结束了“吓小孩”的举动:
“只不过,可能需要一点点的勇气,一点点的叛逆,还有亿点点的……人脉。”
泥藻的眼里,忽然亮起一丝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