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可谓直白,甚至有些刺耳,王明远听得脸上微热,却无从辩驳。
“故而,能臣之路,于你而言,或许是最佳之选,亦是最难之选。”周老太傅继续道,语气沉缓。
“老夫观你策论,务实缜密;读你那篇《问台岛疏》,亦见赤忱与血性;再研习你所授这些算学新法,更知你于经世致用之道,确实天赋异禀。
若你日后真能持心中正,不忘今日‘能臣’之志,不为权势所屈,不为利禄所诱,持之以恒,或许……真能为我大雍江山社稷,为天下黎民苍生,做下一些实实在在的功业。”
说到此处,老太傅的声音里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沧桑,他微微阖眼,再睁开时,眼神复杂难辨,竟流露出几分罕见的惋惜与遗憾。
“唉……若早几年遇上你,知晓你身负此等奇学,心性尚未被你那……油滑师父彻底磨圆,老夫或许……或许会动了念头,悉心栽培,倾囊相授,盼你能成一代直臣,铁骨铮铮,匡正朝纲。
我大雍如今,表面太平,内里……最缺的,正是这等不避斧钺,敢言直谏的直臣啊!”
一声长叹,道不尽的无尽感慨。
“可惜,可惜矣……如今你心中牵挂已多,顾虑已重,更兼崔显正那性格浸染你心,再想将你扳回那等宁折不弯的路子,难矣!
罢了,罢了……有牵挂也未必是坏事,行事知进退,留有余地,或许反而能走得更远,于国于民,未必不是福祉。”
这番话,如同重锤,一记记敲在王明远心上。
他先是因那句“早几年遇上你”和“倾囊相授”而心头狂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周太傅竟曾对自己动过收为亲传弟子的念头?!
这是何等殊荣!何等机缘!
然而,那紧随其后的“可惜”、“难矣”,又像一盆冷水,将他骤然升起的火热浇得冰凉。
原来……终究是错过了吗?
因为自己的性格,因为师父的教导,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失去了另一种可能?
或许原本自己应该再多一位师父?
这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一时怔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周太傅似乎不愿再多言此事,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却抛出了一个更让王明远震惊的消息:
“今日与你说这些,一是见你心绪已宁,点拨于你;二来,也算是受一位故人后辈所托,与你交个底。”
故人后辈?王明远疑惑抬头。
只见周太傅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看向很远的地方,缓缓道:“老夫与这岳麓书院已故的卢院长,乃是同门师兄弟。”
卢院长?!元沧澜的外公?!
王明远瞬间明悟!一切都有了答案!
“阿宝那孩子……可惜了。”周太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心魔深种,不破不立。如今这般,于他而言,或许亦是解脱与新生的开始。”
老太傅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王明远,眼神已变得清明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好了,言尽于此。今日之后,老夫会择机放出风声,收你为记名弟子。
日后官场之上,你若持身以正,行事为国,老夫这块老招牌,或可为你挡去一些不必要的明枪暗箭,让你能更专心做些实事。
望你好自为之,莫要辜负……诸多期望。”
这是承诺,更是如山重托!
王明远扑通一声跪下,并非出于礼节,而是心潮澎湃下的自然反应,他伏地重重一叩首,声音发颤:“学生……学生何德何能!蒙大人如此厚爱!此恩……学生永世不忘!定竭尽全力,不负大人今日点拨与回护之恩!”
“起来吧。”周太傅挥挥手,脸上倦意更浓,“老夫累了,你且去吧。”
王明远再次叩首,这才起身,垂着头,恭敬地退出了书斋。
轻轻掩上门,将满室沉凝与厚重关在身后。
他站在廊下,春日的傍晚还有些许寒冷,但他却觉得浑身血液仍在奔涌,指尖甚至仍在微微发颤。
抬头望向远方,岳麓山初春的青翠映入眼帘,他却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看到了长安,看到了京城,看到了那条刚刚被一位老人亲手为他拨开些许迷雾的、漫长而未知的仕途。
元宝兄……你竟为我,考量至此!
这份沉甸甸的情谊,让他心头滚烫,又觉压力如山。
元宝兄的恩情还不完啊,根本还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