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惊涛骇浪似乎终于平息,书院里的空气也仿佛松弛了几分。
岳麓山的春日,总带着一股子湿漉漉的朝气,阳光透过新发的嫩叶,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王明远抱着昨日新整理好的算学课业,脚步沉稳地走向后山那处清幽的院落。
院门虚掩着,他轻轻叩响,里面传来周老太傅平和依旧的声音:“进来。”
推门而入,书斋内墨香与旧书卷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茶香,扑面而来。
“学生王明远,拜见大人。”王明远上前,恭敬行礼,将手中的课业文稿轻轻放在书案一角。
老太傅缓缓转过身,清癯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才淡淡开口:“今日讲何处?”
王明远收敛心神,上前一步,将课业展开,开始讲解他准备的关于几何图形的进一步推演及其在测量中的应用。
他讲得认真,周老太傅听得也很专注,偶尔发问,指尖在图纸上轻轻点过,问题依旧犀利,直指关键。
王明远一一解答,心下稍安,只盼着今日这“交换授课”能如常进行,顺利结束。
然而,当他讲解告一段落,正准备请示下一步时,周老太傅却并未如往常般立刻提出新的疑难或布置任务,而是端起手边的温茶,呷了一口,忽然问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日的天气:
“如今,心可静了?”
王明远正准备收拾讲稿的手猛地一僵,指尖下意识地收紧,薄薄的纸张被捏出一道折痕。
他倏然抬头,撞上老太傅那双看似平静,实则洞悉一切的眼眸。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他连日来努力维持的镇定表象,直看到他内心深处那未曾完全散去的惊悸与忧虑。
原来……自己这段时间的强自镇定,心神不宁,根本没能瞒过这位历经三朝、洞察人心的老人!
一股凉意混着窘迫瞬间爬上脊背,他立刻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学生……学生惶恐。近些时日,因……因京城与秦陕之事,学生心中确有挂碍。恩师与家人皆在长安,学生远在湘江,信息迟滞,唯恐风波蔓延,殃及师门亲眷,故而……故而时常忧思难静。直至前日方得恩师亲笔信,知一切安好,心下始定。未能专心课业,劳大人挂心垂询,是学生之过,望大人见谅。”
他心跳得厉害,背后瞬间沁出一层细汗,在这样的人物面前耍弄心思,简直如同儿戏。
周老太傅放下茶盏,并未追问细节,只是看着他,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调侃的笑意,与他平日里的威严沉肃颇不相符。
“哦?现在知道怕了?”老太傅的声音里带着点玩味,“老夫看你写那篇《问台岛疏》时,胆子倒是大得很呐。笔锋如刀,直斥当朝三品大员其心可诛,那般锋芒,那般锐气,可是半点不似如今这般畏缩模样。呵呵,‘青萍客’?”
“青萍客”三字如同惊雷,猝然炸响在王明远耳边!
他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向老太傅。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他怎么会知道?!
那篇文章他署的是化名,投放时也极为小心,怎会……!
是了!是了!那日与太傅论及台岛之事,自己情绪激荡,言辞间恐怕早已泄露了心迹!
以老太傅的智慧和对自己的了解,猜到“青萍客”是谁,简直易如反掌!
甚至……甚至那篇文章能如此顺利地被传抄、上达天听,而未引来即刻的追查祸事,背后是否……是否有这位老人的手笔在暗中回护?
一想到这种可能,王明远更是冷汗涔涔,又是后怕,又是感激,慌忙再次深深躬下身去,声音干涩发紧:“学生……学生狂妄!那不过是……不过是一时激于义愤,胡言乱语罢了。言辞无状,不知天高地厚,让大人见笑了……”
“好一个一时激于义愤!好一个胡言乱语!”
周老太傅重复着他的话,语气中的调侃意味更浓了些,却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便如你授于老夫的这些算学奇术,总说是粗浅伎俩,不值一提。
少年人,过谦近乎伪,亦近乎怯。
老夫并非要追究你什么,只是……莫要将那点难得的锐气与锋芒,都磨砺尽了。
该藏锋时需藏锋,但该亮剑时,亦不可一味退缩,失了锐意。”
王明远低着头,心中五味杂陈。
他何尝不想快意恩仇,持心中正尺,荡尽天下不平事?
可一想到那风波中沉浮的师父家人,想到元沧澜那近乎自毁的决绝,他就无法不惧。
没有足够的力量与依仗,锋芒露得越快,折得也越惨。
这些话,他却无法宣之于口。
老太傅仿佛又一次看穿了他的沉默,呵呵轻笑两声,那笑声却倏然一收。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沉降。
王明远只觉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岳般的威压缓缓弥漫开来,那是久居上位、执掌过国柄者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势,让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连头都更低了几分。
只听周老太傅的声音变得沉凝无比,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他的耳膜上,直抵心扉:
“王仲默。”
老太傅罕见地直呼他的字。
“今日,老夫问你一句。他日你若科举中第,踏入仕途,是想做一个什么样的官?”
王明远心神巨震,这话……师父他也曾问过,但……周老太傅此举何意?
他下意识地便想将平日熟读圣贤书所得的那些“忠君爱国”、“为民请-命”的套话脱口而出。
然而,不等他开口,老太傅冰冷的目光便已扫过,截断了他的话头:“休要与老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虚言!老夫要听你的真心话!”
老太傅的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仿佛要将他灵魂最深处的选择逼迫出来:
“你是想做一个如你那文章中所书,不避斧钺,敢言直谏,博一个青史留名的‘直臣’?”
“或是,做一个精通权术,长袖善舞,以求执掌权柄,显赫一时的‘权臣’?”
“再或是……”老太傅的语气微微一顿,目光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做一个脚踏实地,能办实事,能解民忧,于国于民确有裨益的‘能臣’?”
三问如重鼓,接连擂在王明远心头,震得他气血翻涌。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摒除了所有杂念,依从本心,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学生愿竭尽所能,做一个能臣!”
话音落下,书斋内有一瞬的寂静。
周老太傅凝视着他,良久,缓缓颔首,脸上看不出是欣慰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只是淡淡道:
“但愿你能始终铭记今日之言。
观你心性,谨慎有余,决绝不足,遇事易思虑过多,牵绊甚重,确也难成那等不惜身、不恤亲、一往无前的直臣。
你这性子,倒是学了你那师父崔显正几分,圆融周至,却也……失了几分赤诚刚烈。
但要像那等蠹虫般彻底不要面皮心肝,只求权势富贵,你怕是也做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