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的风夹杂着深夜特有的潮气,让沈默在走出解剖室旧址的一瞬间,被冷得剧烈咳嗽起来。
肺部的氧气像是被铁锈味填满了,那种属于地下的阴冷寒意死死咬在他的脊髓里,挥之不去。
他坐在法医中心值班室的硬木椅上,面前是一盏发出细微嗡鸣声的台灯。
那截浸透了他鲜血的指骨就摆在不锈钢托盘里,在无影灯的照射下,那原本诡异的玉白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沈默没有休息,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叠坐标纸,手中的自动铅笔笔尖飞快地在大面积的留白上勾勒。
不对劲。这不是单纯的刻痕。
他推了推眼镜,盯着指骨表面那些微小的符文。
在法医的视野里,这些线条的扭转角度、排列密度,正在与大脑中某种根深蒂固的生物学模型重合。
他屏住呼吸,在坐标纸上将几组密集的符文进行拓扑拆解。
这不是咒语,这是编码。
沈默的指尖微微发颤。
每一组符文的旋向都呈现出一种扭曲的阶梯状,像极了脱氧核糖核酸的长链,即DNA的双螺旋结构。
然而,在那些理应由碱基对占据的位置,却被微缩到极致的汉字偏旁——“忄”、“皿”、“歹”所替代。
“以偏旁为键,以情感为碱基……”沈默低声呢喃,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沙哑。
他试图在脑海中对这些偏旁进行排列组合。
那一瞬间,一股强烈的负面情绪顺着他的视神经横冲直撞:绝望、悔恨、对死亡的极端恐惧。
他猛地闭上眼,太阳穴疯狂跳动。
这不是什么超自然魔法。
这是一种极度先进、或者说极度原始的“记忆编码技术”。
它将人类最剧烈的情感压缩成了可观测、可物理存储的生物信息。
而那所谓的“八十七人”,恐怕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死亡。
“他们把自己当成了服务器。”
沈默睁开眼,逻辑链条在这一刻闭环。
那些人自愿剥离了特定的、承载真相的记忆,将自己转化成了“活体封印”。
他们不仅是在守门,他们本身就是那扇门的一砖一瓦。
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苏晚萤推门进来时,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红木匣子。
她的脸色比在地下密室时还要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乌青。
“我从博物馆的加固保险库里把它取出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将匣子放在沈默的实验台上,“这是清代的一件禁藏品,‘照妄镜’。”
沈默放下铅笔,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揭开重重包裹的锦缎。
一面铜胎鎏金的古镜露了出来,镜背上刻满了厚重的铭文:见己不见鬼,见真不见伪。
“沈默,我家传的笔记里说,这面镜子能映照出观者内心最恐惧的谎言。”苏晚萤抬起头,眼神中透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然,“如果‘残响’是在利用某种逻辑漏洞伪造叙事,那它就是唯一的解剖刀。”
沈默看着镜面,那上面并未映出他的脸,而是一片混沌的灰影。
他知道,这不符合光学定律,但如果把这面镜子理解为一种能够中和特定“情绪信息流”的干涉仪,它在逻辑上就是成立的。
“走。”沈默抓起勘查箱,“回B3。”
两人再次踏入那个充满腐朽气息的地下室。
通风管道口依然像是一张沉默的巨口。
沈默在管道前的石台上架设好了照妄镜,苏晚萤则颤抖着从一只透明的标本袋里,取出了沈默父亲沈砚留下的那几根枯燥的头发。
“头发是蛋白质,也是最稳定的生物信息载体。”沈默冷静地指挥,“放在镜面正前方三公分处。”
当发丝贴近镜面的一刹那,原本模糊的铜镜里猛然爆裂出一阵刺眼的白光。
沈默强忍着视网膜的刺痛感,死死盯着镜面。
镜中呈现的景象不再是密室,而是1987年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
画面抖动得厉害,像是像素极低的监控录像,但沈默看清了——沈砚。
他并没有像卷宗上记录的那样纵火。
画面中的他正疯狂地冲入滚滚浓烟,双臂死死抱着一个黑色的铁皮箱,箱缝里塞满了那些缠绕着黑色胶带的胶片。
“救火啊!快救火!”镜中的沈砚在咆哮,他的声音竟然穿透了镜面,在狭小的地下室里嗡嗡作响。
然而,就在他即将跨出火海的一瞬间,地下的影子里突然伸出了无数只由纸张重叠而成的手。
那些纸手层层叠叠,像是有毒的藤蔓,死死勒住了沈砚的脚踝。
沈默的呼吸停滞了。那正是他在密室中见过的纸人前身。
镜面里的景象突然开始剧烈扭曲,沈砚的脸迅速拉长、变形,最后竟变成了沈默自己的模样。
镜中的“沈默”突然贴近了镜面,那双眼睛死死盯着现实中的沈默,口中发出的却是沈砚那低沉、肃穆的声音:
“你若执意追查,下一具被焚毁的尸体,就是你自己。”
那是威胁,也是某种逻辑层面的“排异反应”。
“谎言。”沈默冷哼一声,眼神中没有丝毫畏惧。
他从勘查箱里摸出那柄最锋利的解剖刀,动作精准且没有半点迟疑。
刀尖划破了他的左手掌心,滚烫的鲜血瞬间涌出,他反手将血淋淋的掌心死死按在了铜镜那冰冷的表面上。
“以观察者身份,强行介入实验观察。”
血滴并未顺着平滑的镜面滑落,反而像是有生命一般,迅速被铜纹里的铭文所吞噬。
镜子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哀鸣,那股扭曲的压迫感瞬间消散,景象再次转变。
那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雪地。
沈砚静静地站在雪地中央,他显得苍老了很多,甚至有些虚幻。
他没有看向镜头,只是轻声对着虚空说道:
“守门,不是为了保密。而是为了替世人承担那些他们无法面对、也不愿记得的痛。如果真相会让人类文明的精神基石瞬间崩塌,你,还要看吗?”
“砰——!”
一声惊雷般的脆响,照妄镜那坚硬的铜胎镜面竟然从中心绽开了密密麻麻的裂纹。
镜面轰然破碎,无数闪烁着诡异光芒的小碎片悬浮在半空中。
沈默愣住了,每一块碎片里竟然都映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场景:那是不同年代、不同装束的人,他们在同样的密室里,接过同样的契约,随后在孤独与遗忘中走向生命的终结。
那是历代的守门人。
最后一片碎裂的边缘,映出了一个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小女孩。
那是幼年时的苏晚萤。
画面里的她,正一边抽泣,一边将一枚古旧的玉佩放入一个刻着符文的木匣。
木匣的盖子上,贴着一张醒目的白纸标签,上面的字迹还没干透,写着:
【第八十八号,待启。】
“晚萤?”沈默猛地转头。
苏晚萤此刻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手死死捂住嘴,眼底透出的恐惧浓郁得近乎凝固。
她低头看向自己颈间,那块原本贴身佩戴的玉佩,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块毫无生气的顽石。
“原来……我不是帮你找真相的人。”苏晚萤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某种宿命被揭穿后的死寂,“我是下一个……要被遗忘的人。”
悬浮的碎镜片在一瞬间失去了支撑,轰然坠地,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炸裂声。
沈默感觉到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一片镜子残渣割破了他的裤脚,深深刺入了脚踝处的软组织。
他低下头,瞳孔骤然紧缩成针尖大小。
从伤口流出的血并没有渗入地面,而是在那干燥的水泥地上快速蔓延、勾勒。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疯狂书写,那些血迹在沈默脚下,赫然拼成了一个笔画狰狞的字:
“逃”。
鲜血拼成那个字的瞬间,便以一种违背物理常识的速度迅速干涸、龟裂,最后化作了一地黑红色的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