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燕王旧邸。
府邸深处,一间素雅的静室,新换的檀香费力地驱散着满城丧仪带来的阴冷。
黑衣僧人姚广孝端坐于蒲团之上,面容古井无波,他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轻轻推到对面的徐妙云面前。
“王妃,西边传来两则消息。”
徐妙云端起茶杯,指尖的微暖驱散了几分寒意。她只是安静地听着,眼神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世上已没什么能让她动容。
“其一,王爷已与宁王殿下达成盟约,粮道贯通,北平之围,已解。”
“其二,大公子与范总管,已克德里,平天竺。如今整个西域,人、财、物,皆在掌控之中。范总管来信,世子不日即可整军回师北平。”
姚广孝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惊雷。
饶是徐妙云心性沉稳,此刻执杯的手也不免微微一颤,一滴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烫起一个小小的红点,她却浑然不觉。
平安就好。
她将那丝瞬间的激荡与后怕,连同那杯温热的茶水一同饮下,才缓缓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皇太孙,最近可有动作?”
姚广孝双眸开合,精光一闪而过。
“皇太孙自从凉国公被处死后,便大力拉拢朝中新生代的武将。譬如曹国公李景隆,还有……王妃的兄长,魏国公徐辉祖。”
听到兄长的名字,徐妙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不过,或许是因王妃的缘故,魏国公似乎并未完全获得东宫信任,皇太孙只许了他协理京营的虚职,兵权不多。”
姚广孝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冷意。
“但贫僧听说,东宫那边,为了将魏国公彻底绑上战车,似乎有意为王妃的胞妹,妙锦小姐,寻一门好亲事。”
……
南京,魏国公府。
“砰!”
一只名贵的汝窑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碎成一地青瓷。
“大哥!你想卖妹求荣,没门!”
徐妙锦一身红衣,在这满是缟素的国公府里,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她俏脸含煞,死死瞪着面前身穿公服、面色铁青的兄长,徐辉祖。
徐辉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妹妹的鼻子,怒斥道:“放肆!你懂什么!如今国本新立,太子爷薨逝,太孙仁厚,正是我徐家表明忠心之时!”
“黄阁老的嫡孙,人品才学样样出挑,又是太孙心腹,这门亲事对你,对整个徐家,有百利而无一害!你到底在闹什么!”
“表明忠心?”徐妙锦笑了,笑声里满是讥讽与冰冷,“大哥的意思,是要用我徐妙锦的终身,去换你魏国公府的百年富贵吗?”
“我告诉你,我徐妙锦的婚事,只有两个人能做主!一个,是早已仙逝的父亲!另一个,便是我长姐!”
她眼中满是决绝,转身从梳妆台上抓起一把锋利的裁衣剪刀。
“你……你要干什么!”徐辉祖见状大惊。
“咔嚓!”
一缕青丝应声而断。
徐妙锦面无表情,将那截断发狠狠扔在徐辉祖的脸上。
“从今日起,我徐妙锦,与你魏国公府再无瓜葛!我的婚事,更不劳你这卖妹求荣的大哥费心!”
“反了!反了!”徐辉祖气得眼前发黑,怒吼道,“来人!上家法!今天我非要打醒你这个孽障!”
几名家丁闻声冲了进来,却被徐妙锦用剪刀逼退。
那双酷似其姐徐妙云的凤目,此刻迸射出的是不顾一切的疯狂。
“谁敢上前一步,我便死在这里!”
趁着众人被震慑住的瞬间,徐妙锦带着贴身丫鬟,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间让她窒息的屋子。
是夜,风雨欲来。
燕王府邸那扇紧闭了数月的朱红大门,被“咚咚咚”地敲响。
守门的燕府亲卫警惕地打开一条门缝,看到的却是一个浑身湿透、发丝凌乱的红衣少女。
“妙锦小姐?”
徐妙云得到通报,匆匆赶到门口。
当她看到自己那个一向骄傲如火的妹妹,此刻狼狈地站在雨中,倔强地咬着嘴唇,浑身发抖,眼眶却红得像兔子时,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刺了一下。
她什么都没问,快步上前,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妹妹身上,将那具冰冷而颤抖的身躯,紧紧拥入怀中。
“姐……”
徐妙锦一头埋进姐姐温暖的怀抱,那股子强撑的倔强瞬间崩塌,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但她依旧死死咬着牙,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姐,我不嫁。”
“好,不嫁。”徐妙云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谁也别想逼我的妹妹。”
然而,温情并未持续太久。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划破了府门前的宁静。
魏国公徐辉祖带着数十名家将,面沉如水地出现在街口,将燕王府的大门团团围住。
“燕王妃!把妙锦交出来!”徐辉祖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
徐妙云将妹妹护在身后,独自一人,一身素服,平静地走到大门前。
她身后,仅剩的几十名燕府亲卫“唰”地一声抽出腰刀,沉默地挡在王妃身前,与魏国公府的家将们对峙。
空气,瞬间凝固。
“大哥。”徐妙云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夜深了,带着这么多人来我燕王府,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徐辉祖怒极反笑,“我来带我徐家的女儿回家!徐妙云,你虽是燕王妃,可别忘了,你也是我徐家的人!妙锦的婚事,由我这个长兄做主!”
“父亲是说过长兄如父。”徐妙云的目光平静如水,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可父亲也说过,妙锦的婚事,可由她自己择婿。大哥莫不是忘了?”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
“更何况,妙锦自小便由我带大,她的婚事,不需要劳烦大哥操心,我自会料理?”
“你!”徐辉祖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素衣,却气势丝毫不输自己的妹妹,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一个是当朝国公,一个是燕王正妃,更是亲兄妹。
这件事,一旦闹大,捅到皇上那里,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僵持了许久,徐辉祖看着妹妹那双寸步不让的眼睛,终于泄了气。
他知道,今天,他带不走人了。
“哎!”
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
“你们……你们好自为之吧!”
“妙锦跟着你们,未必是好事!既然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我由她!”
徐辉祖深深地看了一眼躲在姐姐身后的徐妙锦,眼神复杂,最终一甩袖袍,带着人马,颓然离去。
看着大哥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徐妙云也轻轻叹了口气,大哥跟他们最终还是分道扬镳,只期望以后不要刀兵相像。
而在街角最黑暗的阴影里,一个不起眼的身影,将刚才发生的一切,连同人物的每一句对话,都飞快地记在了一本小小的册子上。
他合上册子,抬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东宫方向,身影一闪,便如鬼魅般融入了无尽的夜色之中。
那份墨迹未干的密报,正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皇太孙朱允炆的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