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
奎爷眉头拧成了疙瘩,心里那根紧绷了几十年,提防着红袖箍的弦又被狠狠拨动了,发出刺耳的警报。
“这动静……是不是忒大了点?树大招风啊!”
“咱悄没声地把肉挨家送,一手钱票一手肉也一样的利索,还能少招点眼目,安全呐?”
几十年在政策夹缝里讨生活,被割过尾巴的谨慎,已经刻进了他骨子里,成了本能。
陈冬河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慢!太慢!奎爷您想想,生人提着二斤肉敲你家门,空口白牙说:给我票,肉先赊着回头结。除了虎子舅妈这样沾了血的亲,谁敢信?”
“这光景,谁不怕做了鬼也要当饿死鬼?没有个街道主任或者居委会红袖箍压阵作保,谁肯先掏票?”
他往前探了半步,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要劈开奎爷心头的顾虑。
“可咱要是把整扇整扇的硬膘肥肉往地上一撂!那就是一车响当当的硬家伙!”
“他们手上那些画着黑煤块的纸是死的!咱车上这冻得能当砖头砸人的猪肉是活的!”
“那是年尾巴尖上全家人碗里的油!是三十晚上包饺子的香馅!是正月里亲戚串门子垫桌底的脸面!”
“您掰着指头算,他们要哪个?是守着张可能开春才涨价的纸,还是立马把这纸变成能解馋,能长力气的肉?”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低吼出来,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
奎爷没接话,沟壑纵横的脸上像蒙上了一层硬壳,手指无意识地搓着破旧棉袄的衣襟边。
陈冬河的话像根烧红的铁钎子,撬着他心底那块习惯了几十年的老石磨。
他嘴唇翕动着,烟油熏黄的手指微微发颤。
肉联厂每天就放那点腥味,天不亮就挤成了人海子,去晚了舔门板都没油星……
而自己库里的肉,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硬头货!
按冬河说的那阵仗……
他浑浊的眼底,一点一点,终于冒出了豁亮的光,像拨云见日,猛地一拍大腿!
“着啊!”
奎爷这一巴掌声音不大,但那股子憋闷被冲破的劲头十足,脸上的硬壳瞬间碎裂,露出底下兴奋的红光。
“冬河!你这话……把糊我眼的那层老油纸给捅破了!是这理!敞亮!快!就要快!就得这么干!”
他猛地转身,对旁边那个眼神机灵,一直缩在墙角竖着耳朵听的精干小伙子小毅低吼一声:
“小毅!别特娘的杵着跟树桩子似的!跑!回去!喊上老赵他们三个,套三挂大车!”
“把库房里那些膘最厚,冻得最瓷实的白条肉,拉三车!肥的给我摞上面!显眼!”
“下水啊,筒骨啊那些稀罕物,顺便也划拉一车底的捎上!准有人稀罕这口汤!”
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豁出去的亢奋。
看奎爷不仅没挡道,反而快马加鞭,陈冬河提着的心才算放下,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就得意奎爷这点:人老道,更可贵的是脑子不锈死,听劝。
通了关窍,动作比后生还利索,是个能成事的。
三挂牛车从城外的秘密窝点碾冰踏雪地赶过来,还得阵工夫。
北街口的风打着旋儿,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往骨头缝里掏,冻得人牙齿打颤。
奎爷把狗皮帽子往下狠狠拉了拉,遮住冻得没了知觉的耳朵。
望着陈冬河年轻又透着股沉稳劲的脸,叹了口气,白气长长地呼出来:
“冬河,今儿没你这根定海神针,老头子我差点误了大事!按我那坛坛罐罐的老章程办,这事,十成十得黄!”
“人家只当你放了个不响的臭屁,谁敢先交票?唉,老了老了,就想着四平八稳。”
“忘了这人心啊,比外头这数九天的风还难琢磨,又贪又疑!”
虎子很快颠了回来,身后跟着一个裹着臃肿蓝布大棉袄,走路有点蹒跚的妇人。
正是他舅妈张翠花。
张翠花双手紧紧攥着个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小花布包袱卷,脸上堆着笑,但那笑容底下,是一层抹不开的戒惧和不信任。
她脚步磨蹭着上前,眼珠子滴溜溜先在奎爷和陈冬河脸上刮了一遍,像在掂量货物的成色,才迟疑地开口,声音带着点干涩和小心翼翼:
“……奎爷,这位……小陈?虎子说……真能……拿票换肉?就是……俺们矿上发的那个煤票?”
她捏紧了手里的包袱,仿佛那是命根子。
“按……市面上煤的……那个价换?”
她特意重重咬出“市面价”三个字。
矿上发的福利票,去矿上换的煤,杂石头多,不如供应给公家厂的耐烧。
黑市上偷偷卖,从来卖不出好价。
前些年煤贱的时候,二十三四一吨的市价,能卖出十八块就算走狗屎运了。
她怕吃亏。
奎爷刚张开嘴想答,虎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脸涨成了猪肝色,抢着喊起来,嗓音都劈了,带着被亲人怀疑的屈辱:
“舅妈!我是你亲外甥!我能坑了你?拍着胸脯子说,奎爷在这条街上啥名声?吐口唾沫砸个坑!说好的肉,一钱一两都不会短你!”
他急得原地直打转,厚厚的棉鞋把雪地踩得乱七八糟。
张翠花剜了虎子一眼,眼神像刀子,根本不接他的话茬,反而像是在给自己辩解,又像是在试探对方底线,声音尖利了几分:
“虎子,舅妈不是不信你……是这票子啊……”
她用力拍了拍小花包袱,发出沉闷的响声。
“它……它就是工分的本啊……换成肉……心里打鼓……”
她把后半句“你以前办事不也出过岔子”的旧事给咽了回去,但那眼神里的防备比风雪还冷,像冰锥子扎在虎子心上。
墙根子底下,一时冷得连风都冻住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尴尬。
虎子的头深深埋了下去,肩膀垮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