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冬河说的这些辛苦,在他们看来,合情合理,甚至有点感同身受。
那点可能的“暴利”,被这实实在在的“辛苦钱”冲淡了。
至于那菜?
街道办送来的冬储菜,抢破头不说,还分三六九等!
一等菜是实心大白菜,瓷实,沉手,菜心包得紧,绿叶子多,耐放,能在地窖里存到开春。
捏着虚飘、分量轻的二等菜,叶子发黄,就得赶紧吃,放不住,容易烂心,价钱倒是便宜几分。
萝卜呢!
还得赌运气,外表光溜的里头可能糠心或者黑心,黑心的最贱。
土豆倒是耐放,可村里人精着呢!
萝卜白菜能卖,土豆轻易不撒手。
那可是能当种子留到明年的金贵物!
现在的土豆种,可不像后来是“阉”过的,自家留的种就能接着种,是命根子。
比肉还金贵。
现在,陈冬河把话都挑明了,说透了,也诉了苦。
大家伙心里那点仅存的疑虑,就像寒风里的水汽,被这通“实在话”给吹散了。
脸上的笑容重新堆了起来,心思也活络开了。
这后生,看着实诚,说话在理,有执照担着,肉就在眼前!
那还等啥?
有人已经按捺不住,扯着嗓子喊了出来,声音激动得直哆嗦,生怕别人抢了先:
“后生!我手里有两吨煤票!你这肉……能换不?有没有啥说道?换多少都行?我这就回家拿去!”
他作势就要往回挤,棉帽子都挤歪了。
这一嗓子,像点燃了干透的炮仗捻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钩子一样,死死钉在陈冬河脸上。
他们就等一个准信儿。
只要他说“能换”、“没限制”,他们立马就能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回家,把压箱底当宝贝藏的煤票全翻出来!
陈冬河却沉默了。
他微微蹙着眉,像是在认真掂量着什么天大的难题。
目光在众人急切的脸和那渐渐空下去的牛车之间游移,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帆布挎包的带子,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这短暂的沉默,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拉车的老牛不安地踏着蹄子,铁掌磕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哒哒”的脆响。
刚才喊话那汉子急得直搓手,跺着脚,旁边的人也忍不住踮起脚尖往前挤,推搡着,发出不满的嘟囔。
连站在人群外围,一直默不作声叼着旱烟袋的奎爷,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火候差不多了啊?
这小子还等啥呢?
莫非……是怕肉不够,想限量?
他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浑浊的眼睛里精光闪烁,依旧没吭声,只是把烟袋锅在千层底布鞋的鞋底上“梆梆”磕了磕,落下一小撮烟灰。
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声音带着焦躁和不满:
“小哥,你倒是给句话啊!是不是肉不够,也要限量?说话可要算数!”
人群开始骚动,像被搅动的蜂窝。
“是啊!你刚才可说了,有多少票换多少肉!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你要是耍花腔,那可真就是投机倒把,坑骗群众了!”
另一个声音带着威胁响起,是个脸色黝黑,手指关节粗大的汉子,看样子是个下井工。
“俺们要是换不着肉,可……可要去街道办,去工商所说道说道!告你个扰乱市场秩序!”
这威胁,在“投机倒把”的阴影下,显得格外有分量。
陈冬河要的就是这股子被吊起来的火气,和被逼到墙角的紧张感。
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苦笑,带着点无奈和委屈,甚至有点手足无措:
“各位乡亲,各位老少爷们!我是真没想到,咱县城里缺肉缺到这地步了!”
“可……可你们也瞅见了,我就拉来这三车肉,看着是多,堆得像小山,可架不住咱北街人多啊!”
“老老少少,一家几口?真要是敞开了换,最后分到谁手里少了,或者干脆没换着的,心里能不怨我?”
“肯定觉得我陈冬河不是个东西,故意挑事儿,耍大伙儿玩!这不是给政府添乱嘛!”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缩了缩脖子,把棉袄领子往上拉了拉,像是真被那“告状”的话给吓着了,声音都低了几分,透着点惶恐:
“你们说告我投机倒把,我还能拿出执照辩两句。可要告别的……唉!”
“比如告我破坏团结,挑起群众矛盾?这帽子……我这小身板可戴不起啊!”
他眼神里流露出真实的担忧,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口袋里的执照。
“我看呐,这生意是做不得了,里外不是人!趁早拉倒,我把肉要回来,把票还给大家伙儿!”
“这票……怕是换不出煤来,惹一身骚!我……我这就走!”
说着就伸手去拽牛车的缰绳,一副被吓破胆,只想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的怂包样。
旁边帮忙的后生也懵懵懂懂地跟着去解缰绳。
“别走啊!”
“不能走!”
“后生你怕啥!有执照呢!”
人群顿时急了,七嘴八舌地喊起来,几个靠前的妇女甚至伸手想拦住他。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苍老,带着点忧心忡忡的声音从人群后面响起。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好心”和过来人的叹息,瞬间压过了嘈杂:
“后生啊……你等等。”
一个约莫六十多岁,走路有点高低脚的老汉,费力地拨开人群挤到前面。
他穿着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深色补丁的旧棉袄,袖口磨得油亮反光,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像干裂的树皮,一双手粗糙得像老树根。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陈冬河,又看看周围兴奋又带着点贪婪的人群,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带着几十年的风霜:
“你……你是个实诚后生,我看得出来。可别被人蒙了啊!后生仔,听我一句劝,那些煤……”
他压低了点声音,却足以让周围人听见,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
“不是公对公的好煤,都是矿上筛煤楼子底下扫出来的渣滓!矸石多得能硌掉牙!”
“公家牌价是二十八块一吨不假,可那是洗得干干净净、能进高炉的精煤价!”
“你拿着这票,去集市上兑钱,人家最多……最多给你二十块顶天了!还得看有没有人要!”
“你按二十八块的价折算肉换出去,要亏大发喽!这买卖,做不得啊!趁早收手吧!”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在替陈冬河着急上火,怕这憨厚后生吃了大亏。
陈冬河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