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机倒把!
这四个字像块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冻石头,带着刺骨的寒气,“咣当”一声砸进人群里。
刚才还嗡嗡的,充满兴奋和算计的议论声瞬间死寂。
空气仿佛都冻凝了。
所有人的目光,刀子似的“唰”一下全剜向声音来源的方向,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和埋怨。
知道就成了,非得显你能,嚷嚷出来?!
特娘的不想吃肉了?
万一这后生被吓跑了咋整?
这顶帽子,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让人脊梁骨嗖嗖冒凉气。
前些年戴高帽、挂破鞋、敲锣打鼓游街批斗的场景,还像噩梦一样烙在记忆里呢!
可陈冬河脸上的笑容却没减半分,反而咧得更开了,透着一股子庄稼汉见惯了风霜的豁达劲儿。
他像是早料到了这一出,乐呵呵地摆摆手,仿佛在拂去一片无关紧要的雪花:
“各位叔伯婶子,大哥大姐!现在上头咋说的?广播里天天喊!鼓励个人创业!搞活经济!”
“咱这也是响应号召,正儿八经地做生意!跟投机倒把那套坑蒙拐骗可不一样!那是旧黄历,早就应该翻篇儿了!”
他声音洪亮,带着点给大伙儿壮胆的意思,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神秘感,手伸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纸。
郑重其事地展开,高高举起,让那张薄薄的纸片在冬日灰蒙蒙的天光下,尽可能地被所有人看清。
“咱有执照!个人营业执照!瞧见没?红戳子盖着呢!钢印都压着!正儿八经工商所发的!”
他特意把纸转了个方向,让那鲜红的圆形公章和下面清晰的钢印凹痕对着不同方向的人群。
那张纸,其实就巴掌大,印着简单的表格和几行字。
但在那个刚从“割尾巴”年代走出来的小县城,那上面鲜红带国徽的公章和硬邦邦的钢印,代表着某种模糊但至关重要的“许可”,一种官方认可的“合法性”。
这红戳子,比金子还晃眼!
比啥保证都管用!
“有这个执照在,大家伙儿尽管放心大胆地拿煤票来换!保证出不了岔子!”
陈冬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赌咒发誓的担当。
他用力拍着自己结实的胸膛,发出“砰砰”的闷响,像擂鼓,声音也变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真要有啥问题,上头来查,我陈冬河!一律承担!绝不牵连各位叔伯婶子!要游街,我自个儿去!要罚款,我砸锅卖铁也认!”
一律承担!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众人心上。
原本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回了肚子里,眼睛里的忐忑瞬间被更强烈的兴奋和贪婪取代。
有这红戳子担保,有这后生拍着胸脯子担着,还怕啥?
天塌下来,有他陈冬河顶着呢!
陈冬河适时地换上一副略带腼腆和生涩的表情,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像个刚学着做买卖、脸皮还薄的愣头青:
“不瞒大伙儿说,咱这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做买卖,没啥经验。”
“出门前,也有人劝我,说按黑市上那残次煤的价,二十块一吨收票就得了,还能多挣点。”
“可咱觉得吧,那不地道!坑人!咱这不是搞投机倒把,咱这叫……以物换物!互通有无!”
“上头不是也说,要搞活流通嘛!咱这是响应国家号召,支援社会主义建设!行的端坐的正,问心无愧!”
他伸手指了指牛车上冒着寒气的肉,又指了指众人手里紧攥的票,比划着:
“拿你们的煤票,去村里换萝卜白菜,再把菜拉回咱县城来卖。”
“你们想想啊,再过两天,街道办该组织送冬储菜了吧?”
“到时候人挤人,排老长的队,跟打仗似的,推推搡搡还不一定能抢着好菜!”
“冻得梆硬像石头,回家搁炕头缓半天,烂了心也只能认倒霉!”
“过年了,谁家不想包顿白菜猪肉馅儿的大肚饺子?”
“忙活一年,累死累活,不就图个阖家团圆,围着炕桌吃顿热乎舒坦的?”
陈冬河的声音充满了人情味,一下子戳中了大家心底最朴素的渴望。
“要是连顿肉饺子都吃不上,娃娃们眼巴巴瞅着空碗,这年过得还有啥滋味?不吉利嘛!”
这话带着点老辈人传下来的迷信,却最能引起共鸣,几个老太太不住地点头。
“是啊!”
“可不咋地!”
“就是这理儿!”
人群里立刻响起一片七嘴八舌的赞同声。
年关将近,对那顿象征团圆富足的饺子的渴望,彻底压过了一切疑虑和那顶吓人的帽子。
陈冬河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点小得意,仿佛为自己的“高瞻远瞩”而自豪,拍了拍手继续说道:
“这不就对了?咱就是想给咱县城的老少爷们儿、婶子大娘们行个方便!”
“现在小年轻找个正经国营厂子的活儿多难?挤破头!”
“咱也是响应号召,想给自家挣条活路,让日子松快点,能给孩子多扯二尺劳动布做条新裤子。”
“这公家发放的,白纸黑字盖着大红印的执照,”他晃了晃手里那张神圣的纸,“就是咱的饭碗!政府给的饭碗!咱得端稳喽!”
“可咱摸着良心说,”他语气变得无比诚恳,眼神扫过众人,“没坑过谁!就是赚点跑腿受累的辛苦钱!”
“风里来雪里去,挣的是脚底板钱!你们瞅瞅……”
他回身指了指那三辆堆满肉的牛车,又指了指自己冻得通红的耳朵和鼻尖。
“这大冷的天,零下十几度,西北风跟小刀子似的。咱这些人,赶着牛车,拉着这么些金贵的肉,从村里吭哧吭哧赶到县城,几十里地,牛都累得直吐白沫!”
“回头换了票,还得吭哧吭哧跑村里收菜,一家一户敲门说好话,看人脸色,收完了菜,再吭哧吭哧拉回来卖!”
“这来回折腾的辛苦劲儿,风里雪里的冻着,脚上生冻疮,手上裂血口子,容易吗?”
“这里头的道道,没干过的人,哪能懂?遭的这罪,那都是钱买不来的!”
他这番话,朴实又带着点诉苦的味道,配上他冻红的鼻头和耳朵,旁边后生们跺脚呵气的样子,显得格外真切。
县城里的人,谁家还没个乡下亲戚?
乡下亲戚过的啥日子,冬天砍柴有多遭罪,他们多少知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