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粪车走远,沈泽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他环抱双臂,似笑非笑。
“赵先生,愣着做什么?进来吧。”
赵宇的脸皮火辣辣地烫。
他翻身下马,连马都懒得交给亲兵,几乎是逃一般地迈进了邬堡。
一入堡内,那股味道淡了些许,赵宇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他强忍着不适,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这里味道大了些,赵先生若不嫌弃,去大堂谈如何?”
沈泽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不嫌弃,不嫌弃!”赵宇哪敢有意见,连忙跟上。
然而,接下来的一路,却让他看得心神恍惚。
从门口到大堂,不过百步之遥。
可几乎沈泽每走一步,都会有村民从路边迎上来,脸上挂着发自肺腑的笑容。
“当家的,刚烙的饼,还热乎着,您垫垫肚子!”
一个妇人不由分说地将一块麦饼塞进沈泽手里。
“泽哥,这是我家的水,井里刚打上来的,甜!”一个半大小子献宝似的递上一个水囊。
沈泽没有拒绝,也没有丝毫架子,接过麦饼咬了一口,又笑着拍了拍那小子的脑袋,和善得就像一个邻家大哥。
这是何等景象?
官民和谐?
鱼水之情?
赵宇看得无比恍惚。
这种画面,在他的记忆里,在大宋的土地上,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了。
这里的人们,看向沈泽的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纯粹的尊敬与依赖!
就在这时,一队正在巡逻的乡勇从旁经过。
赵宇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哪里是乡勇?!
这群人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
行走之间步伐沉稳,自有一股百战余生的悍勇之气。
竟比他带来的那些亲兵家丁的气势,还要盛上三分!
还未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另一侧的过道上,一队沉默的骑士牵着马缓缓走过。
森然的黑甲,沉默如铁,每一个骑士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漠视生死的冰冷。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走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赵宇的心脏狠狠地揪了一下!
是他们!
昨夜那群魔神!
这股气势……这股杀气……
便是边军最精锐的世家子弟兵,也远远不及!
沈泽似乎有些不满,眉头一皱,随意地摆了摆手。
“不是操练时辰,堵在路上作甚?退下。”
那为首的骑士,一个眼神能把人活活吓死的魁梧汉子,在听到这句话后,竟立刻躬身行礼。
二话不说,带着整队骑士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旁边的巷道,将主路完全让了出来。
赵宇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那群令行禁止,对沈泽敬畏到骨子里的黑甲精骑。
又看了看前方那个正笑着与村民打招呼的年轻人。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赵宇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变成了一团浆糊。
整个人浑浑噩噩走进了邬堡那简陋却宽敞的大堂。
堂内,早已摆好了几张粗糙的木桌,上面放着一盆盆热气腾腾,却也黑乎乎的东西。
是早食。
沈泽已经落座,一名黑甲骑士无声地帮他拉开凳子。
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那人,正是昨夜一矛将罗汝才亲卫队长钉死在营门上的悍将,邹虎!
此刻的他,收敛了所有杀气,只剩下一名忠仆的恭谨。
沈泽本人却毫无架子。
大马金刀地坐下,随手抓起一个窝窝头,就着一碗清可见底的野菜汤,大口咀嚼起来。
赵宇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就是那个一夜之间搅动风云,吓得数万官军流寇不敢妄动的沈泽?
他就吃这个?
这未免也太节俭,太接地气了!
“乡野之地,没什么精细吃食,赵先生莫要嫌弃。”
沈泽的声音平淡无波。
赵宇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嫌弃?
他不敢!
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颠覆了他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认知。
这邬堡里发生的一切,简直就是神迹!
昨夜那场血战,非但没有让这支队伍伤筋动骨,反而让他们变得更强了!
赵宇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巡逻乡勇身上的气势,已然脱胎换骨
与他麾下那些拿着朝廷俸禄的精锐家丁相比,竟隐隐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怎么可能?!
一夜之间,点石成金吗?!
沈泽却觉得理所应当。他能从自己的面板上清晰地看到,经过昨夜一战,这些乡勇的平均素质已经从乡勇拔高到了兵的门槛。
血与火,永远是最好的催化剂。
“嗝!”
一声饱嗝打断了赵宇的胡思乱想。
他下意识地转头,只见沈泽身旁的邹虎,面前的空碗已经叠了六个高。
“……”
“赵先生,先坐下吃点东西吧。”沈泽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桌上的食物。
赵宇如梦初醒,连忙摆手。
“不……不了,沈当家,在下此来,是……”
他话未说完,眼角的余光瞥见邹虎那蒲扇般的大手,又一次伸向了盆里。
转眼间,第九个窝窝头已经进了他的肚子。
赵宇彻底失语了。
“在下是想来与沈当家商议要事。”他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沈泽闻言,终于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一眼正准备去拿最后一个窝窝头的邹虎。
仅仅一眼。
邹虎伸出去的手猛地一僵。
他硕大的身躯缩了缩,脸上竟露出一丝委屈的神情。
瘪着嘴,端起面前最后一大碗野菜汤,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沈泽这才收回目光,将自己还剩下半碗的菜汤推到赵宇面前。
“皇帝不差饿兵。吃饱了,才有力气谈事。”
赵宇看着那碗汤,又看了看沈泽,心中最后一点属于朝廷命官的矜持,瞬间土崩瓦解。
他不再推辞,端起碗,两三口便将温热的菜汤灌入腹中。
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也让他混乱的心神安定了几分。
沈泽自己则捧起一碗凉水,慢慢喝着。
这安平乡,眼下天寒地冻,不仅缺粮,更缺柴火。
热水,那是奢侈品。
赵宇拿起一个窝窝头,就着那碗凉水的余味,狠狠咬了一大口。
粗糙的口感磨着他的喉咙,但他却觉得,这比他以往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
“沈当家,这顿饭,比我吃过的任何一桌酒席都香。”
他由衷地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