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我就不想说你。”周迢回道：“不能放任这种论调猖狂下去。”他正准备好好说说对方，个人终端就接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一张刚刚拍摄的星空影像。画面中心，是一片无比绚烂的星云，瑰丽的粉紫色气体和尘埃如同层叠绽放的花瓣。
周迢的火气消下去不少。
“你弟弟发的？”任映真凑过来看：“行星状星云？”
周迢的注意力被他带偏了：“对。”
课本上学过的：这是类似太阳的中低质量恒星演化到生命末期，外层气体壳被剧烈抛射到宇宙空间形成的景象。中心那颗亮星是恒星坍缩后的白矮星残骸。这些气体壳在不断膨胀，直径通常能超过一光年。
“哦，小孩发话了——那恒星呢？”周迢说。
“消亡了。”任映真说：“不过消亡对恒星来说并非终结，这些被抛出的富含重元素的气体和尘埃，是孕育下一代恒星和行星系统的原材料。恒星的死亡，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在为新的诞生做准备。”
两人靠着冰凉的护栏，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舷窗外。一颗流浪彗星拖着极淡的光尾，缓缓滑过深邃的黑暗。
周迢回复完消息后收起终端，只听任映真轻声道：“我觉得、现在这样，可能就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他差点把刚掏出来的营养液包装撕裂掉。周迢转头去看任映真，对方只给他看平静的侧脸，眼里有一点笑意。他心里一沉。
“我不同意。”周迢立刻反驳：“别这么早就用‘最’这个字来定义你的人生。未来还长着呢，以后会有‘更’的。”
任映真明白周迢想说的其实是你值得更好的。
他笑了笑：“是吗？”
“……映真，如果你真的觉得有的时候，死亡比什么都更好。那你决定去做之前，能不能先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信息？”
“……好。”
生活总不会平静太久。
把琳达送到社会福利机构没两天，他们就收到了周未入院治疗的消息，小问题，只需要接受一次微创手术。现在靶向纳米机器人技术纯熟。但如果条件允许，周舟还是希望他能回来一趟。
任映真迅速过了遍近期的任务安排和两人的休假记录：他们没休过什么像样的长假，所以积攒的假期额度相当可观，常规巡逻也有其他小队轮值。
理由充分，手续齐全，申请很快被批准。
回奥罗拉星系的航程漫长单调，任映真窝在房间里看小说和打消消乐，周迢就一个人在星舰上的公共区域闲逛。
舰上乘客成分复杂，有休假归队的军人，也有往返各星系的商旅和探亲者。
他很快休闲舱被其他人的议论声吸引，有些人开启了个人终端的投影——他们都在观看同一档节目，节目的LOGO异常醒目。
“《第二人生》。”他喃喃道。
跟他们的学生时代大不相同，那时候大家看的节目五花八门，而现在的热度简直像了一种全民性的文化现象。
他旁观了一会离他最近的一位女士正在观看的节目片段，发现故事情节推进的速度相当快，冲突设置、反转时机，情感爆发点都有一种踩中人类预感般的精准。
回房间后他跟任映真提起这事儿：“剧情真是高度套路化。主人公肯定要受点委屈，然后马上就有贵人相助打脸反派——只是《第二人生》的主人公情况特殊，所以反派往往就是主人公本人。节奏已经成为固定公式，起承转合分秒不差……为什么他们这么喜欢看这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故事？”
【……挖槽，他是在DISS我们吗？感觉有被冒犯到！】
【很想说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说点什么，他说得好像还挺有道理】
【我才是观众，我对情绪商品满意就可以了，用不着理会角色的想法】
“套路化是因为有效。”任映真暂停正在玩的游戏——消消乐和汉诺塔都有严格的通关计时——才回答他的话：“人类对于确定性和奖赏预期的需求是写在基因里的。可预测的情节发展能提供一种低成本的安全感，对于讲故事的人和看故事的人来说都是。”
“反正只是娱乐节目而已，它不需要多么新颖独特，《第二人生》只需要重复验证那些朴素和根深蒂固的愿望就好。不论科技怎么发展、时代如何变迁，我们作为人的底层需求并不会改变。”
“这是格欧费茵推荐的大众心理学课程吗？”
“嗯。这些精心设计的冲突、打压、逆境，都是被计算过的可控风险，观众们在绝对安全的位置上体验剧情给自己带来紧张，愤怒和不甘，再加倍地情绪释放——很不错的精神过山车设计。”
“我们的社会已经高度秩序化了，所以这是一种安全的刺激和高效的心理调剂。”
任映真笑道：“如果我是深井、或者《第二人生》的主人公，我就会这么做，采用类似的模型来平衡观众的期待。”
周迢正色道：“才不要。你想当政治犯吗？”
任映真没回答，只是把注意力转回终端上的投影界面，简单规律的色块跟随意识指引移动并发出电子音效。
窗外，星辰依旧以永恒的速度向后飞逝。
【A07说得很对，我们现在的生活就是太安全、太按部就班了，每天都是重复的循环，精神上真的需要一些“可控的刺激”来保持活性。】
【深有同感！这就是异世界真人秀一直流行的原因，除了第二人生以外最火的品类也就是末日求生和原始冒险了】
【但第十期是不是有点跑偏了？以前的《第二人生》节奏很爽快，但是第十期都似乎在试图给我灌输人生大道理，看得人心里堵得慌】
【对啊，我要转去隔壁频道了】
【嘴上说着要转场，身体却很诚实嘛！我看这几个嚷嚷着要弃坑的从第四期就在A07频道活跃到现在了！】
【那，那是因为我要看看这剧情还能有多离谱！是批判性的观看！而且我都订阅了，我凭什么不能看看！】
【哈哈，我还把我从来不看这类节目的好亲友拉过来了呢，一开始她还说无聊，但现在天天追更喔，因为弹幕比节目好看一百倍！】
【我们到底是在消费一个虚拟人生的故事还是在通过消费这个故事来反思和满足我们自身在现实中的缺失和渴望？】
【这就是我亲友说的有意思的弹幕了↑】
星舰降落在空港，两人赶往中央医院，先在病房外跟周父简单叙旧，对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回来了就好，手术很顺利，观察两天没问题就能出院静养了。你妈刚醒，精神还不错。”
父子俩一个去问出院后的注意事项，一个把另一个带走了，把任映真留在病房里。
床头柜上有一个堆叠得高高的果篮，让任映真想到圣诞树，里面堆满了苹果，卡片上写的都是祝福。是周未的同事和朋友们送来的。
“阿姨，要吃点水果吗？”
“拿个苹果吧。”
他从果篮里挑了最饱满红润的那一个，稍作犹豫，还是从消毒柜里取出折叠刀，削掉了果皮。房间里只有刀刃轻触果肉的细微沙沙声，和机器人完成注水后悄然归位的轻微滑动声。
周未轻轻叹了口气：“工作很辛苦吧？这次还让你们担心了……小迢那孩子也是，每次通讯都说好得很，但我知道快速反应部队面对的都是最前沿最危险的状况，能拿到嘉奖的哪有什么安全的事情，我心里总是悬着……还有你，你有什么事儿也不会主动说。”
“阿姨放心。”他手上动作不断：“我看着他呢。”
“我知道你们互相照应着，心里也稍微踏实一些。这次回来要待多久？”她顿了下，“要不就住家里吧，房间一直都有。要小迢帮你给你哥打个招呼吗？”
果皮完整削下后，苹果开始被切成小块。
“阿姨，我懂你的意思，不过这是多虑了。”任映真说：“他们才不屑于主动来找我。”
傲慢是他们一家人流淌在血缘里、一脉相承的本质，他们惯于高高在上地等待而非放下身段死缠烂打。他念大学期间任今也来找过几次，次次无功而返，他的异能也只有这个时候好用。任意恒也肯定派人打听过他的生活轨迹，确认他是有意规避。
——反正你迟早会碰得头破血流，自己灰头土脸地回去求饶的。你能吃得了什么苦？
所以根本没必要强求一个注定会回归的所有物。
巧了，任映真觉得只要别让他回去，他什么苦都能吃。
周未听了他这话，似乎稍稍安心，但眉头蹙得更紧了：“你……”她伸出手盖住他的指尖。病人的掌心反而是温热的，带着一种有力的、生机勃勃的暖意。
“那就来家里住吧。”她说：“他们不在乎你的好，可我们家还宝贝着呢。小真，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了，我早就当你是我的孩子。小迢那孩子皮实，从小也没吃过什么瘪。”
“我明白我不是你的母亲，但我希望我可以是。你和小迢不一样，你吃的苦太多了……”
“……”他沉默地感受了一会传来的温度。
“我这次住院也不是什么大病，但医院这地方，住进来了才会觉得有些话还是得和家里人多聊聊。换了小迢该嫌我烦了。”
“我在那边得到的东西很少，”任映真说，“几乎没有。但是，在您这里，在周家、我得到了很多……谢谢。您对我来说，”他轻声道，“就像我的母亲一样。”
“谢谢。”他的嘴唇微微张开，无声地说道：妈妈。
她的眼泪反而比他先要落下来。
【……呜呜，我就知道！】
【爱你的人会比你先落泪】
“孩子，”她语带哽咽，却笑着握住他的手，“小真、跟我还说什么谢谢呢？”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任映真迅速收敛起外露的情绪。
年轻护士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掌上扫描仪：“周女士，打扰您休息了，我来做下例行检查。”她将房间内的一切尽收眼底，露出了然的笑意。
任映真想抽回手让开位置，但反而被周未更紧地握住，她侧头对护士道：“不打扰，麻烦你了。”
护士熟练地读取生命体征数据并记录，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盘切好的水果，对两人笑道：“现在您的情况正适合吃些水果，适量补充维生素，周女士。”
周未闻言，笑容舒展：“我们家孩子心细。”
【哦哟任映真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爆笑）】
【感觉低头是想找地缝钻一下，天啊此男竟有如此萌的一面】
【怎么好像有个人一直在刷屏‘骗子’还没被封号啊】
“数据都很稳定，恢复得很好。”护士说：“照这个趋势，明天再观察一下，没问题的话您就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了。回家心情舒畅，恢复得更快。”
检查完毕，护士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病房。任映真又陪周未说了一会儿话，等周迢回来他就离开了病房——还有份行程报告要提交。
他穿过走廊，经过护士站，顿住脚步。
【怎么了？】
人与人之间应当只有两条线。你对我是一条、我对你是一条。
刚刚应该还不是如此，任映真的目光缀在那个刚从周未病房离开没多久的护士身后，她和周围几名同事和负责的病人之间连接的线却是四根，而且明暗不同。
他顺着线的方向看去，她身上连接着的两根线隐没在周未病房门后。
是什么决定了线的数量差异？
报告提交完毕。他没有直接返回病房，而是走向护士站旁边的公共饮水机，他接了一杯水，目光自然地扫过护士胸牌上的名字——林悦。
另一位年长些的护士刚好从旁经过：“小林，3号房的数据记录完成了吗？刚才看你在发呆，没事吧？”
林悦如梦初醒般抬头笑道：“马上就好、刚刚在想事情，走神了。”
她的反应速度很快，笑容也无懈可击，但任映真看见的是她在抬头应答的瞬间——她和年长护士间产生了两根颜色略深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