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深处,死寂如墓,唯有三人粗重不均的喘息与血滴落地的微响,证明着生命的残存。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尘土、浓郁的血腥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来自地底“药母”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烂气息,混杂成一种足以侵蚀心智的毒雾。墙壁上斑驳的污渍在微弱的光线下扭曲,仿佛某种不可名状的壁画,记录着此地的罪恶与绝望。
莫宁靠墙跌坐,双目紧闭,脸上不见一丝活气,是一种近乎尸体的青白。他周身缭绕着稀薄如烟的黑气,那是归冥死气正在艰难地对抗着体内的崩溃——左臂经脉被蚀脉蛊与多种剧毒啃噬得千疮百孔,漆黑如炭,每一次细微的脉搏跳动都带来刮骨剃髓般的剧痛;脏腑被强行燃烧死气的反噬震得移位出血;更深处,本源如同干涸的河床,布满裂痕。他的恢复,与其说是疗伤,不如说是一场与死亡本身争夺控制权的冰冷角力,痛苦而绝望。
碧蘅的情况稍好,却也堪忧。她右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黑紫色,那是某种混合毒咒的侵蚀。她咬着牙,用牙齿配合左手,将最后一点墨绿色的药膏死死按在伤口上,药力与毒力碰撞,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与冰寒交织的战栗,让她额角瞬间布满冷汗,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她几乎耗尽了随身携带的所有丹药毒剂,此刻的疗伤,近乎原始。
夕青跪坐在莫宁身侧,双手泛着的青芒已黯淡如风中残烛,却仍固执地覆在他心口。她的魂力早已透支,旧伤未愈,此刻输送的每一丝微弱生机,都是从自己摇摇欲坠的本源中强行榨取。她的脸庞透明得如同初雪,嘴唇不见血色,身体微微颤抖,全靠意志支撑。她是医者,见不得同伴在眼前消亡,即便代价是自己一同坠入深渊。
这口短暂的喘息之机,代价高昂,且随时可能终结。通道远处,那令人心悸的蠕动与吞噬之声并未远去,如同悬顶之斧,提醒着他们仍身处炼狱核心。
戏诏官那非男非女、充满戏谑与诡异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依旧缠绕在三人的神识深处,挥之不去。
《太素毒经》下半部…
碧蘅猛地撕下另一条衣襟,用左手和牙齿配合,将臂膀上的伤口死死勒紧,暂时止住毒血蔓延。她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极度的困惑与锐利的怀疑,声音因痛苦和某种不安而发颤:“…不对!这说不通!”
夕青勉力抬起汗湿苍白的脸,看向她。
连莫宁那仿佛凝固的眼睫,也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碧蘅深吸一口气,强忍眩晕,用尚且完好的左手,极其小心地从贴身内袋最深处,取出一个仅有巴掌大小、用数层油布紧密包裹的物事。她的动作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敬畏,慢慢解开缠绕的细绳,一层层揭开那已被岁月和体液浸染得发黑发硬的油布。
最终,露出里面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册子纸张泛黄脆硬,仿佛一触即碎,边缘磨损严重,显然历经无数岁月的摩挲。封面是某种深褐色的未知皮革,质地诡异,触手微凉,上用古老的血色篆文书写着四个已有些模糊、却依旧透着一股邪异锋芒的字——
《太素毒经》。
“上半部…”碧蘅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混杂了敬畏、痴迷与此刻巨大困惑的复杂情绪,“就在这里。我与夕青…耗费无数心血,早已将其倒背如流,烂熟于胸。”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莫宁和夕青,语气变得无比肯定,甚至带着一丝惊悸:“其中所载,虽是夺天地造化、诡谲精深的无上毒理岐黄,涉及万物生克,阴阳逆变,甚至触摸到了一丝生命创造的禁忌边缘…但,绝对!绝对没有半分涉及‘地脉’、‘肉芝’、‘汲众生魂’这等…这等完全超脱物性、近乎邪神巫咒的记载!”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因为激动而牵动伤口,让她一阵咳嗽,缓了口气才继续,语速加快:“上半部所言,纵是见血封喉的剧毒,逆转生死的奇药,其根基仍未脱离‘物性’二字,需遵循天地法则。而戏诏官所言的下半部内容…操控地脉?融合生灵?制造并控制‘药母’那般恐怖存在?这根本不是毒经!这是…这是亵渎万物法则的邪法妖言!与上半部的理念根基截然不同,甚至…背道而驰!”
通道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比之前更加冰冷压抑。
戏诏官在说谎?用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下半部来戏耍他们,将他们引向更绝望的深渊?
亦或是…这《太素毒经》本身,就隐藏着远超他们想象极限的、足以颠覆认知的可怖秘密?上半部,仅仅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而深藏于下的,是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莫宁缓缓睁开眼,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漆黑与几乎凝成实质的疲惫,但那瞳孔深处,却依旧冷静得骇人,仿佛一台精密机械,仍在无情地分析着所有信息。他的视线落在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旧毒经上半部上,沉默了片刻,声音沙哑得如同粗糙的砂纸相互摩擦:“他…从不说无意义的谎。”
这句话,像一块冰,砸在碧蘅和夕青的心头,让她们同时一凛。是的,戏诏官乐见痛苦,沉醉于混乱,但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背后必然缠绕着更深的目的。直接欺骗,反而无趣。
“他要我们去找…那便去找。”莫宁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下刀片,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无论那下半部记载的是什么…是妖言还是邪法…是眼下唯一指向‘药母’、可能蕴含其弱点的线索。真假…找到便知。”
没有选择。戏诏官将饵抛下,无论下面挂着的是生路,还是更致命的钩刺,他们都必须咬上去。停滞即是死亡。
“但…去哪里找?”夕青的声音带着虚弱的忧惧,“药王谷已成绝地,外界茫茫人海,一本失传已久的邪书…”
“药王谷。”莫宁打断她,目光投向通道更深处那吞噬一切的黑暗,语气斩钉截铁,“最危险处…或许最近。‘药母’于此诞生,此等邪物,药王谷岂会毫无渊源?纵无全本,必有线索…甚至…残篇。”
这个推断大胆而疯狂,近乎直觉。但置身于此等万劫不复之绝境,任何一丝微弱到近乎虚幻的可能,都必须被视为救命稻草,死死抓住。
决议既定,剩下的便是挣扎求存,换取执行这最后计划的一丝资本。三人不再言语,压下心中翻腾的惊疑与恐惧,竭尽所能地恢复着一点点可怜的力量。
碧蘅颤抖着左手,掏出一个空空如也的玉瓶,倒扣过来,才勉强抖出最后几粒勉强能温养经脉、压制毒性的残次丹药。她将两粒塞入莫宁口中,两粒递给夕青,自己只嚼碎了些苦涩至极、药效微弱的干枯草药根茎,混合着唾液艰难咽下。丹药入腹,化作细微暖流,勉强护住心脉,延缓着毒素的侵蚀速度。
夕青收回几乎耗尽的手,闭目凝神,压榨着识海中最后一丝残存的魂力,如同海绵挤水,微弱地净化着三人周围那污秽毒瘴,营造出一小片勉强可以呼吸的区域。她的脸色在施为过程中愈发透明。
莫宁则彻底放开了对体内那狂暴死气的压制,甚至主动引导它们流转于近乎报废的经脉之中。这个过程无异于用烧红的烙铁熨烫撕裂的伤口,用万载玄冰填充破损的脏腑。极致的痛苦让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脖颈上青筋虬结,冷汗如瀑,瞬间浸透早已破烂的黑衣,在地面汇成一小滩深色的水渍。但他硬是以一种非人的意志力承受着,利用死气那霸道冰冷的特性,强行黏合断裂的经脉,镇压躁动的异种毒素与蛊咒。半个时辰后,他猛地睁开眼,一口淤黑粘稠、散发着恶臭的污血喷涌而出,落在地上竟嗤嗤作响,将石地腐蚀出一个个细小的坑洼。
他的气息依旧微弱不堪,但眼底的涣散已重新凝聚起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光芒。
他挣扎着,用尚算完好的右臂支撑,一点点挪动身体,靠着墙壁缓缓站起。左臂依旧软垂,但缠绕其上的死气似乎凝实了些许,不再像之前那样逸散。
“走。”他再次说道,语气冰冷而坚决,不容置疑。
碧蘅和夕青也强忍着遍布全身的剧痛与虚弱,相互搀扶着站起。三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狼狈不堪、血迹斑斑的脸上,看到那不曾熄灭的、近乎固执的决绝。他们整理好所剩无几的物品——尤其是那本至关重要的《太素毒经》上半部和那些用命换来的证据,沿着阴暗潮湿、仿佛没有尽头的甬道,向着疑似药王谷更核心的藏书阁、秘藏室或任何可能存放禁忌知识的地方,潜行而去。
每一步,都踏在痛苦与绝望的边缘。脚步声在死寂的通道中回响,轻得如同鬼魅,却沉重得如同丧钟。
与此同时,药王谷核心之地,已非人间景象,彻底沦为血肉地狱。
“药母”的暴走吞噬了无数弟子与战傀,但那猩红狂舞的肉藤并未因此满足,反而愈发狂躁暴戾,它们如同拥有集体意识的恐怖活物,开始无差别地冲击着谷内尚存的一切建筑与结界。轰鸣巨响不绝于耳,巨大的殿宇梁柱断裂,雕梁画栋倾塌崩碎,精心布置的阵法闪烁几下便哀鸣着破裂。幸存的人们哭喊着,尖叫着,如无头苍蝇般奔逃,却往往下一秒就被破地而出的肉藤卷住拖入深渊,或被飞溅的碎石断木砸成肉泥。整个山谷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雾与绝望。
在一片尚算完好、有微弱光华笼罩的偏殿内,残存的药王谷高层聚集于此,人人带伤,袍袖破烂,脸上写满了惊恐、仓皇与不敢置信。他们习惯了掌控他人生死,何曾想过自己也会沦为被肆意屠戮的牲口?
首座之上,坐着的并非之前露面主持事务的大长老,而是一个身披厚重墨绿长袍、面容完全隐藏在兜帽深邃阴影中的人——药王。他周身气息阴冷沉寂,与殿外那狂暴喧嚣、吞噬一切的“药母”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窒息的对比。仿佛外界的毁灭,与他无关。
“谷主!‘药母’彻底失控了!核心实验区尽毁,所有心血付诸东流!那三个阴诏司的鬣狗不知所踪,必已携那些证据潜逃!我们…我们完了!”一名断臂长老声音凄厉颤抖,充满了末日降临的绝望。
“潜逃?”药王的声音低沉沙哑,从兜帽下缓缓传出,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却让在场所有人心头一寒,“他们能逃到哪里去?”
他缓缓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如同远古魔神降临般的猩红毁灭景象,兜帽微微转动,似乎是在欣赏。
“他们以为揭开了黑暗?可笑。”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扭曲的、近乎愉悦的弧度,“他们只是…无意中提前敲响了旧的丧钟,并为新时代的降临…献上了丰厚的祭品。”
他猛地转身,面向殿内惶恐不安的众人,兜帽下的阴影仿佛有无形的目光扫过,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既然藏不住了,那便不必再藏!既然旧世界容不下吾等的伟业,那便重塑一个新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狂热的、不容置疑的残酷决断,“让这蒙昧世间,提前见证我药王谷真正的‘慈悲’与‘恩泽’!”
命令如凛冬中最刺骨的寒风,瞬间透过特殊法器,席卷整个残存的药王谷体系。
“传吾绝令!”
“一:开启所有秘藏‘瘟匣’!将‘慈航净世散’尽数遍洒四方!我要这千里山河,沃野城池,皆沐我谷‘神恩’!”——那所谓的“慈航净世散”,正是他们人为制造、用以筛选“材料”的可怕瘟疫之毒!此刻,不再是筛选,而是无差别的灭绝与清洗!
“二:启动所有预设‘蕴灵阵眼’!逆转地脉,汲魂夺魄!既然‘药母’饥渴难耐,那便以这芸芸众生之魂灵,喂饱它,成就它!”——那些隐藏在各地,原本用于实验和维持结界的阵法,其真正面目乃是早已布下的大规模窃魂之阵,此刻全面启动,要将无数生灵转化为最纯粹的能量资粮!
“三:昭告天下,我药王谷怜世人疾苦,研得‘长生仙露’,可解百病,延寿百年!凡信我者,皆可来求!”——以解药为名,行扩散瘟疫之实!并以“长生”为诱饵,蛊惑贪婪与绝望之人,将更多、更鲜活的生灵主动引入这炼狱,成为“药母”与他们野心的最终食粮!
疯狂!彻头彻尾的、不惜拉整个世界陪葬的疯狂!
药王谷这尊潜伏已久的庞然巨物,在被打断脊梁、撕开伪装的最后时刻,非但没有收敛覆灭,反而选择了最极端、最酷烈的方式,要将整个世间拖入深渊,为他们那亵渎生命的“伟业”殉葬!
命令既下,残存的药王谷力量如同被注入疯狂意志的工蚁,开始执行这灭世的指令。隐藏在山谷各处的隐秘机关悄然开启,无色无味、比之前猛烈十倍的毒雾随着地脉涌动与人为引导,开始向外弥漫;大地之上,无数隐秘的阵纹逐一亮起幽暗的光芒,如同活物般呼吸,贪婪地汲取着范围内一切生灵的魂灵与生机;同时,无数训练有素的信鸽、迅鹰带着精心编织的蛊惑消息,飞向四面八方…
毁灭的涟漪,不再局限于药王谷一隅,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可怕速度,向着外面尚且懵然无知的繁华人间蔓延而去。
而此刻,莫宁三人刚循着一条更为隐秘、布满黏滑苔藓的向下甬道,避开了数波四处肆虐的肉藤与零星搜查者,终于找到了一处疑似废弃档案室或秘库的入口。殿门由某种沉重的黑铁混合石材铸就,厚重无比,表面布满厚厚的灰尘与蛛网,门上刻着的符文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却依旧隐隐透着一股不祥的禁锢感。
他们并不知道,就在他们于死亡边缘挣扎求存、寻找那一线渺茫生机之时,外界的天地,正因他们揭开的黑暗,而加速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他们的时间,更少了。
莫宁伸出完好的右手,五指苍白,按在冰冷刺骨、锈迹斑斑的门上。一缕精纯却量少的漆黑死气自指尖透出,如蛇般钻入锁孔或是门缝,探寻着内部的机括。
石门内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随即剧烈一震,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灰雪。
门,缓缓开启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更加浓郁、陈腐中夹杂着奇异药香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古卷和干枯血液混合的气息,从门内深沉的黑暗中扑面而来,带着历史的沉重与秘密的腥甜。
门内,会是他们寻找的答案?通往《太素毒经》下半部的线索?还是…另一重更深、更黑暗的绝望囚笼?
莫宁没有丝毫犹豫,侧身,率先踏入了那片未知的黑暗。碧蘅和夕青紧随其后,身影迅速被那浓重的阴影吞没。
厚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发出一声沉闷的**,缓缓合拢,仿佛从未开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