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趋前一步,身体绷得笔直,如同拉开的弓弦,小心翼翼地、带着敬意从桌上捧起那份被书记提笔注入新生命温度的《清凉古刹农禅文化整体规划参考纲要》。
仿佛捧着的不是一份纸稿。
而是一件易碎的出土青瓷,又或是一盆刚刚发出嫩芽的稀世秧苗。
纸张特有的微凉触感和沉甸甸的重量感,同时由指尖传导至心间。
林夕转身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边时,不知是紧张抑或是激动,他的手肘几乎微不可察地擦过了冰凉的门框。
林夕稳稳地拉开门。
那份被他用双手、隔着薄薄衬衫按在心跳处的《清凉古刹农禅文化整体规划参考纲要》,似乎拥有了生命的热度,棱角硌在胸骨上,沉甸甸的存在感如同心脏之外的第二颗搏动中心。
这不仅是几页纸,这是昨日书记在老僧面前划下的金石之诺,是他亲手梳理、书记亲批的心血凝结,更是关乎一方土地文化与未来的一次郑重托付。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林夕立刻行动起来。
他用电脑打印机推出了三份文件。
一页页清样被快速清晰地吐露出来,带着新油墨特有的、略显刺鼻却令人心头微震的气息,整齐叠放在托盘上。
每一份清样装订齐整,他都仔细核对页码。
给清凉寺的,装进一个结实挺括的牛皮档案袋里。
给统战部和宗教局的,则用了不同颜色的文件夹区分。
“内部参考,阅后存研”——他用隽秀的行楷在两份文件的封面左上角同样标注。
笔尖在纸上游走时,他能感受到那份贯穿文字的灼热使命。
这份温度,要清晰无误地传递下去。
封口处贴上标签封条,如同烙下无声的印信。
做完这一切,他拨通了车队的直线电话:“老张吗?是我,林夕。”
“急需一辆公务车,去清凉山,任务紧急。”
放下电话,他看了看时间。
窗外,阳光正好,但远处山峦顶端,那片刻前令人震撼的钟形云气已经悄然弥散。
只是青色的山脊上隐约漂浮着一层薄薄的、微带湿气的雾气。
一丝微凉的不安掠过心尖。
时间就是心跳。
林夕迅速收拾妥当,一手提着文件袋,另一手拎起桌角随时准备着的简易公文箱。
出门前,他快速瞥了一眼气象预报APP——屏幕上跳跃的小图标显示着午后的那片区域有橙色雨云标识。
他犹豫半秒,转身扯过墙角悬挂的一件旧帆布雨衣,匆忙塞进了公文箱侧袋。
电梯直抵楼下车库。
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机油和橡胶的味道。
一辆黑色的公务轿车已经提前启动了,停在专属通道旁,引擎低沉的轰鸣在空旷的地库里产生回音。
司机老张从驾驶座探出头来,老张是车队老把式,一张常年风吹日晒的粗糙面庞,神情沉稳干练,眼袋很深,一看就是常年跑长途熬出来的印记。
“林秘,”老张声音很浑厚,“这么急进山?”
林夕拉开车后门,先将装有纲要和雨衣的公文箱小心平稳地放在后座上最稳当的位置,这才坐进副驾驶,顺手系好安全带。
他扬了扬手里那个装着给智远方丈文件的厚重牛皮纸袋:“跑趟清凉寺,张师傅。”
“文件要亲手交到智远方丈手上,急件。”
“清凉寺?”老张似乎有点意外,手上麻利地换挡倒车出库,“行,这路我熟。”
“不过刚才广播里可报了,山里下午可能有雨。”
车子轻巧地滑出地库,强烈的日光顿时充满了视野。
“嗯,希望赶在前头。”林夕简短回应,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档案袋硬质的边缘,目光投向前方蜿蜒的通山公路。
那份“赶在雨前”的念头,沉甸甸压在心头。
车子上了县道,开始攀爬,窗外连绵的农田和零散的农舍迅速退后,山势渐浓。
“老张,稳点,不急赶,安全第一。”林夕又补了一句。
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心头那份由书记目光燃起、又被自己笔触固化的责任火焰,在这摇动的空间里再次升腾,夹杂着一丝对未知路途的审慎。
文件袋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暖色,仿佛其中包裹的不是纸张,而是刚刚点亮的灯芯。
山道盘旋,密林的浓荫层层叠叠压下来,遮挡了大半的天空。
车内却异常安静,只有空调平稳的送风声和车轮碾过柏油路面的规律轻响。
林夕的思绪有些飘忽,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叩着放在腿上的牛皮纸袋边缘。
那份文件的硬角,透过袋壁,似有若无地硌着指腹,成了与外界隔绝空间中唯一实在的触感点。
也是此刻唯一能牵系住他那因焦虑而悄然起伏心绪的锚。
老张是老手,开得又快又稳,对路况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
他时不时瞥一眼副驾驶的林夕,看他微微抿唇、目光紧锁前方的侧脸,了然于心。
“林秘放心,”他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安抚的轻松,“这条路我闭着眼都敢跑一半。”
“就是这山里的天,比娃娃脸还快,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没个准信儿。书记签的字要紧?”
林夕收回飘散的思绪,侧头看了老张一眼:“书记昨天才从山上下来,当面和方丈谈的,这是初步的方案设想,给方丈做参考,也是下一步工作的引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很重要。”
“啧,”老张咂摸了一下嘴,声音里满是认可,“怪不得。你瞧庙里香火多旺,人挤人!”
“真能按计划弄起那个馆啊园啊的,再想法子让人也能像老和尚那样边念佛边摘菜种田啥的……啧,书记这想头,深!”
“指不定真能整成咱东山一个响当当的金招牌!”
他越说越兴起,语气带着朴素的兴奋,仿佛已经看到那副图景。“有文化,还有实在的农活儿……好!这才叫扎根子呢!”
“城里人就吃这套!”
林夕微微一笑,点头表示认同。
书记的构想,老张这朴素的解读反而点出了精髓。
然而这笑意还未完全展开,一股闷燥的空气悄然替换了车内空调制造的清凉。
车速也在这时明显地慢了下来。
前方的盘山道拐过一个很大的弯。
老张脸上的放松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全神贯注的凝肃。
林夕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脏猛地一沉。
就在刚刚拐过弯的下坡路段前方几百米处,天空像是被一只巨大的灰暗手掌沉沉按住。
翻腾的乌云如同滚沸的铁水,层层叠叠,从远处更高的山脊后漫卷而下,速度惊人。
阳光被完全吞噬,能看见一片雨幕连接天地的巨大灰色帘幕,正被狂风撕扯着、粗暴地向前推进。
那不是平缓的雨势,那灰暗的帘幕边缘翻卷着白沫般的雨浪,带着一种近乎摧枯拉朽的蛮横速度,笔直地朝着他们这辆小小的轿车扑打过来!
“抓紧!”老张一声低喝,几乎在同时,双手用力握紧方向盘,肌肉线条绷起,身体前倾成一张拉紧的弓。
声音刚落,那狂暴的前锋已经劈头盖脸地砸在挡风玻璃上!
“砰——哗啦——!!”
冰雹?
不,是比豆粒更大的雨点,如同无数铅弹被无形的巨力从天上狠砸下来,密集地、狂暴地击打着车身每一个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