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湛自两年前病倒,便再也没有踏出过这间卧房半步。
最严重的时候,他整日昏睡,与死无异。
他早已习惯了这方寸之地的黑暗与孤寂,对“外出”二字,不敢有半分奢望。
可现在,程锦瑟却亲手为他造了一个“希望”,告诉他,他可以出去了。
程锦瑟见他不语,以为他有所顾虑,柔声劝道:“王爷,可要现在试试?若有哪里不合适,妾身再让将作监的人去改。”
萧云湛沉默片刻,终是点了头。
他看了一眼宋恪。
宋恪立刻会意,小心地将他从榻上抱起,稳稳地放在了轮椅上。
程锦瑟绕到轮椅后,轻声道:“王爷,妾身推您出去走走?”
“……嗯。”
得到他的回应,程锦瑟便推着轮椅向门外走去。
初秋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瞬间倾泻而下,将两人笼罩其中。
萧云湛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已经多久没有见过这样明媚的阳光了?
这一切,都真实得不像话。
程锦瑟推着他,在院中的石子路上慢慢走着,步伐轻缓,生怕有一丝颠簸。
宋恪跟在后面,见王爷靠坐在轮椅上,神情虽看不出喜怒,紧绷的下颌线却柔和了些许,总算放下心来。
他想起一事,便对着两人禀道:“王爷,王妃,三日后,宫中设宴赏菊,往年殿下都称病未去。如今殿下有了轮椅,不知此次宫宴,可要去参加?”
赏菊宴?
程锦瑟的心一沉。
宫中宴席,从来都不是吃喝赏玩那么简单,而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人多口杂,步步都是算计,需要格外小心。
萧云湛的身子才刚刚有了起色,内里的亏空远非一日可补,最是需要静养,哪里经得起那样的场合与精力消耗?
还是留在王府为妙。
程锦瑟自己也不想去。
一旦进宫,便要面对笑里藏刀的皇后,应付太子一党或明或暗的试探与刁难。
可她的身份是辰王妃,这样的宫廷宴请,避无可避。
她必须去!
程锦瑟叹口气,正想劝萧云湛别去,却听他已回道:“去。”
程锦瑟怔住了,赶忙劝道:“王爷,您的身体……这样的宴会,还是等日后彻底康复了再去吧。”
“无妨。”
萧云湛回答得很干脆,不容商量。
看着程锦瑟蹙起的眉头,那份真切的担忧几乎要从她眼中溢出来,萧云湛冰封的心湖,泛起了涟漪。
鬼使神差地,他多解释了几句。
“本王‘病’了这么久,外头那些人,怕是早就忘了本王的样子。若再不露面,他们只会愈发无法无天。这次去,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本王还死不了。”
他的话里,带着凛冽的锋芒。
程锦瑟听懂了。
这是政治上的考量,是身为皇子的必然。
他决定了的事情,自己再劝也无用。
她顿感无力,低低地应了一声:“是。那……妾身回去后,将宴上需注意的事项都一一列出,殿下务必当心。”
“嗯。”萧云湛点了点头,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你放心。”
宋恪在一旁听着,心中卷起了惊涛骇浪。
这些流言蜚语,从王爷病倒那天起就没断过,这多年来,何时见王爷在意过?
宋恪思来想去,最后只想得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王爷此行,怕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给王妃撑腰!
是了!
若王爷不去,王妃孤身赴宴,以太子和皇后那边的手段,定会想方设法地让她当众出丑,让她难堪。
王爷若是去了,太子自然会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想通了这一层,宋恪再看自家王爷的眼神,就变得复杂。
程锦瑟不知道宋恪的想法。
她觉得心里闷闷的,像是被一块石头堵住。
院中的花开得正好,秋风送来阵阵桂香,她却无心欣赏
萧云湛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
方才推他出来时,程锦瑟眼角眉梢都带着笑,现下却不再说话,眉头也皱起了。
“锦瑟。”萧云湛忽然开口。
程锦瑟停下脚步,低声应道:“王爷有何吩咐?”
“为何不高兴?”
萧云湛侧头问她,声音很轻。
程锦瑟沉默了片刻,才闷闷地回答:“妾身只是……担心王爷的身体。”
萧云湛缓缓转过头,墨色的眼瞳定定地望着她。
秋日的光落在他脸上,将他苍白的肤色映衬得近乎透明。
“你担心我?”萧云湛问。
这是什么废话?
自己为他制药,为他诊脉,为他彻夜不眠地研究医案,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他竟问出这样一句?
程锦瑟既委屈又有些生气,可她怎能对着萧云湛表现出来?
程锦瑟垂下眼帘,淡淡地道:“王爷是妾身的夫君,妾身自然是担心的。”
每一个字,都透着疏离与规矩。
她不等萧云湛再开口,便福了福身子:“时辰不早,妾身先告退了。”
说罢转身快步离去。
萧云湛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愣住了。
良久,一声极轻的低笑,从他唇边逸出。
原来,她也会生气。
比起那些温顺恭敬的言语,她方才那压抑着怒气的模样,反倒让他觉得,无比真实……
程锦瑟几乎是逃回自己院子的。
一进屋,她就懊恼地扶住了额头。
自己刚才……
是怎么了?
怎么能用那种态度同萧云湛说话?
简直是失礼至极!
不知从何时起,她在萧云湛面前,竟变得如此不设防。
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轻易牵动她的心绪。
是因为他这几日对自己太好了吗?
好到让她忘了彼此的身份,忘了最初的戒备,竟敢在他面前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程锦瑟烦躁地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甩出脑海。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告诫自己,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三日后的赏菊宴。
既然萧云湛执意要去,那她就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确保他万无一失。
想到这里,她立刻定了心神,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笔。
她仔仔细细写下宴会当天需要注意的所有事项。
从饮食到衣着,从随身携带的熏香到可能遇到的突发状况,事无巨细,一一罗列。
到了赏菊宴这日清晨,天还未亮,她便亲手在小厨房里,依着医书上的方子,为萧云湛熬制了一碗固本培元的汤药。
这汤药能在他体内形成一道屏障,护住他的元气。
出发前,她亲自端着药,看着萧云湛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随后,她又取出一个精致的香囊,递到他面前。
“王爷,这是妾身用几味安神护心的药材制成的,您随身佩戴,可保心脉安稳。即便宴会上有什么意外,也能为您争取到回府救治的时机。”
做完这一切,她才回到自己房中,从妆匣里取出了另一个香囊。
那香囊的样式、绣工,与太子交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是她特意让吴嬷嬷找了京城最好的绣娘仿制的。
只是,里面的香料,早已被她替换。
气味闻着一般无二,却独独少了一味与萧云湛体内奇毒相冲的甘松。
她将这枚仿制香囊系在自己腰间,踩着脚凳上了去往皇宫的马车。
车厢内,萧云湛早已在里面等着。
他今日穿了一身墨色锦袍,领口与袖口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清贵。
许是喝了药的缘故,他的精神看起来不错。
因为空间狭小,两人距离很近。
程锦瑟闻着鼻尖清冷的龙涎香气,脸上微微发烫,下意识往旁挪了挪。
却不曾察觉,那一瞬,萧云湛的目光已落在她腰间的香囊上。
他眼中的那点暖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