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后不过二十多分钟,高育良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沙瑞金办公室的门口。他的步伐依然稳健,穿着熨帖的深色夹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脸上那份曾经挥斥方遒的从容与锐气,已被一种近乎深潭般的平静所取代,眼角细密的皱纹里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秘书通报后,高育良推门而入。当他看到沙发上除了沙瑞金,还坐着宁方远时,眼神中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讶异。在他的认知里,自己虽仍顶着副书记、政法委书记的头衔,但在沙—宁主导的新权力格局中,早已是边缘化的存在,甚至可以说是“名存实亡”。沙瑞金和宁方远同时在场,郑重其事地召见他,这本身就预示着不同寻常。
“瑞金书记,方远省长。”高育良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微微颔首示意,在沙瑞金示意的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
沙瑞金没有过多寒暄,直接示意宁方远说明情况。办公室内的空气瞬间凝重起来。
宁方远面色沉肃,语气平稳但字字清晰:“育良书记,有一个非常突发和严重的情况,需要向你通报。就在今天凌晨,省第一监狱发生了一起恶性事件。在押犯人侯亮平,被同监舍另一名犯人张彪暴力袭击,经抢救无效,已经死亡。”
“什么?!”高育良平静的面容终于被打破,瞳孔骤然收缩,身体下意识地向前倾了一下,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侯亮平?他……死了?在监狱里?”
这个消息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敲击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上。侯亮平,那个他曾经倾注心血培养、视若子侄、最终却走向决裂甚至成为他政治生涯重大威胁的学生……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死在了监狱里?一瞬间,惊愕、错愕、甚至一丝迟来的、复杂的悲伤,在他眼中交织闪过。他下意识地追问:“怎么回事?凶手呢?监狱的监管呢?”
宁方远将已知情况简略复述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张彪入狱仅半月、监控疑点、值班失职等关键信息,但对于背后可能牵扯赵立春余毒的猜测,则一笔带过,只说“省厅正在全力调查,疑点很多”。
高育良听着,脸上的震惊渐渐褪去,重新被那种深沉的平静覆盖,但眼神却愈发幽暗。他久经宦海,岂能听不出宁方远话语中隐含的未尽之意?
电光石火间,他全明白了。侯亮平之死,无论真相如何,都已成为一把现成的、锋利的“刀”。沙瑞金和宁方远需要这把“刀”,来切割掉一些东西,比如,彻底了结侯亮平这个可能还关联着某些未爆秘密的“麻烦”;比如,给上面一个关于汉东司法系统出现如此重大恶性事件的“交代”;再比如,顺理成章地将他高育良最后一点象征性的权力和位置,也干净利落地清除掉,为汉东政法系统的彻底“换血”和“消毒”铺平道路。
政法委,就是他需要为之“负责”的部门。他这个政法委书记,就是那个最合适的“责任人”。
想通了这一切,高育良心中反而一片冰凉的清明,甚至有种尘埃落定的解脱感。政治生命早已结束,多撑这几个月,无非是等待一个相对体面的退场时机。现在,时机以这样一种残酷而意外的方式到来了。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也像是在做最后的心理调整。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沙瑞金和宁方远,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坦然:
“瑞金书记,方远省长,这件事……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坏。发生在监狱这种监管森严的地方,暴露出我们政法系统,特别是监狱管理系统存在严重的漏洞和问题。作为省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我……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
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出了这样的事,我难辞其咎,也不适合再继续留在领导岗位上了。回去之后,我会立刻向省委提交病退申请,请求辞去一切职务。希望我的离开,能稍微平息一些由此事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方便省委对政法系统进行更彻底的整顿。”
没有辩解,没有推诿,甚至没有询问更多细节。高育良主动而干脆地,将“责任”扛了下来,并交出了自己的“位置”。这份识趣与果决,让沙瑞金和宁方远心中都微微一动,但也仅仅是一动。政治场上的温情,在此时此刻显得如此奢侈。
沙瑞金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凝重与惋惜,开口道:“育良同志,你的心情我们理解。这件事确实令人痛心,也暴露了问题。你的决定……从大局考虑,是负责任的表现。省委尊重你的选择,也会妥善安排好相关事宜。你为汉东工作多年,是有贡献的,这一点,组织上不会忘记。”
宁方远也附和道:“育良书记,保重身体。后续的事情,省委会处理好的。”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高育良站起身,微微向沙瑞金和宁方远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步履依旧平稳地离开了办公室。
沙瑞金和宁方远也起身,将他送到了门口。这个简单的送行,象征着一位曾经在汉东政坛叱咤风云的人物,其政治生涯的正式终结。门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高育良离开后,宁方远又与沙瑞金就一些善后细节快速交换了意见,随后也告辞离开。
走出省委大楼,坐进自己那辆黑色的奥迪轿车后座,宁方远脸上的平静才稍稍褪去,露出一丝深沉。他拿出手机,直接拨通了祁同伟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传来祁同伟略带沙哑和疲惫的声音:“省长。”
“同伟,还在第一监狱?”宁方远问。
“是,省长。现场勘查和初步审讯还在进行,疑点很多,那个张彪嘴很硬。”祁同伟汇报。
“听着,”宁方远的语气不容置疑,下达了清晰的指令,“第一,这个案子,尽快结案。凶手张彪,无论是否有人指使,证据要坐实,程序要走快,从严从重,依法顶格判处,形成铁案!尽快平息社会层面可能出现的关注。”
“第二,侯亮平的遗体,尽快安排火化。不要搞任何仪式,低调处理。你亲自或安排绝对可靠的人,私下通知钟小艾和侯亮平的其他直系亲属,告知死讯和我们的处理意见。如果他们不来,后事就由公安厅出面,找块墓地简单安葬,费用从相关经费出。”
“第三,第一监狱,从上到下,负有直接和间接责任的人员,一个不留!监狱长、政委撤职查办,看调查情况追究法律责任;相关值班民警、监控人员、负责调监安排的人员,一律严肃处理,该处分的处分,该调离的调离!”
宁方远的指令清晰而冷酷,核心就是“快速切割、消除影响、严肃追责”。侯亮平的死,已经成为一颗必须尽快拆除引信的炸弹,而拆除的方式,就是迅速盖棺定论,处理掉直接相关的人和事,并用政法系统的“清理整顿”来作为更高层面的政治交代。
祁同伟在电话那头沉声应道:“是,省长!我明白了,坚决执行!我立刻部署!”
挂断电话,宁方远靠在后座,闭上眼睛。车窗外的城市景象飞速倒退。侯亮平死了,高育良退了,汉东的旧时代,似乎随着这一死一退,又落下了一块沉重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