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李谨诚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台灯。灯光下他的脸一半笼罩在阴影里,一半被映照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火苗在其中燃烧。
他面前摊开着那本写了十几页的“秘密账本“。这本小小的廉价笔记本此刻仿佛有着千钧之重。上面的每个字每个数字都浸透了西门菜市场最底层小贩的血与泪,它们不再是冰冷的记录,而是一声声无声的压抑的呐喊。
李谨诚的手指轻轻从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上划过:王大妈娟秀小字记录着每天被勒索的五元“卫生费“和被顺走的几块豆腐;老张粗犷笔迹计算着高价冰块与市价之间触目惊心的差额;钱二愤怒得几乎划破纸背的字迹控诉着每车蔬菜被“黑心秤“吞噬的血汗;刘军从医院用望远镜观察到的潦草却精准的记录勾勒出飞机头、刀疤脸乃至市场副主任赵光明的活动轨迹……
这些天来,李谨诚就像最偏执最冷静的猎人,耐心收集着关于猎物的一切信息。
现在信息已经足够多。是时候从这堆看似杂乱无章的线索中找出那条能够一击致命的最脆弱命脉了。
他拿起笔在干净草稿纸上开始分析归类。
他首先关注的是那个最显眼也是所有人最痛恨的——“保护费“。在王文彪口中这叫“卫生费“、“管理费“。每天飞机头和刀疤脸会像收租一样从市场里固定十几家摊位每家收取五到十元不等的费用。
李谨诚将王大妈和孙叔记录的数据进行汇总:
“被固定收取'卫生费'的摊位共计十四家。“
“其中八家每日五元;六家每日十元。“
“每日总计:8×5 + 6×10 = 40 + 60 = 100元。“
“一个月三十天共计:100×30 = 3000元。“
三千元。在八十年代末这无疑是笔巨款。对任何一个普通家庭来说都足以让他们眼红。这也是王文彪团伙在市场上建立权威震慑所有人的最直接的暴力体现。
李谨诚眉头微微皱起。三千元很多。但是凭着王文彪在江城道上的名气和他手下养着的七八个游手好闲的打手,每个月仅仅靠这点收入真的足够吗?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暴力如果不能带来与之匹配的丰厚利润,那么这种暴力就是不经济的,是无法长久维持的。王文彪绝不是一个只懂得打打杀杀的莽夫。
李谨诚的目光移到草稿纸第二栏:“垄断经营利润“。
他首先看到老张记录的关于“高价冰块“的数据:
“每日市场消耗冰块约五十块。“
“每块彪哥团伙售价十五元,而东门市场市价仅为五元。“
“每块冰的非法差价:10元。“
“每日仅冰块一项的非法利润:50×10 = 500元!“
李谨诚呼吸猛地一滞!五百元!一天就是五百元!一个月就是一万五千元!这个数字像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他一直以为那些高价冰块只是王文彪顺手牵羊的额外收入,从未想过这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惊人的血淋淋的暴利!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强买强卖“了。这是一种利用暴力手段彻底排挤掉所有竞争者之后形成的赤裸裸的“市场垄断“!
他接着往下看。是孙叔记录的关于“劣质包装袋“的数据:
“市场每日消耗塑料包装袋约二十捆。“
“彪哥团伙售价每捆八元,而批发市场同等质量的仅需四元。“
“每捆差价:4元。“
“每日包装袋一项的非法利润:20×4 = 80元。“
这个数字虽然不如冰块惊人,但一个月下来也有两千四百元!
李谨诚将这两项加在一起:一万五千元 + 两千四百元 = 一万七千四百元!这个数字与每个月三千元的“保护费“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李谨诚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些每天耀武扬威四处收取的“保护费“根本不是王文彪的主要收入来源!那甚至算不上是“收入“!那只是一种“表演“!一种用来展示肌肉恐吓所有摊贩确保没有人敢于挑战他“垄断地位“的公开的制度化的暴力仪式!
真正的利润隐藏在这场暴力仪式的背后。隐藏在那些被所有人习以为常甚至已经麻木了的高价冰块和包装袋里!王文彪根本不是头脑简单的黑帮老大,他是一个极其精明的懂得如何将暴力转化为经济效益的“商人“!一个寄生在整个西门菜市场身上的贪婪的吸血商人!
李谨诚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他发现自己正在一步步接近这个黑暗王国的最核心秘密。
他的目光继续下移落在草稿纸第三栏也是最后一栏:“'黑心秤'欺诈“。
这一栏的数据主要来自于菜农钱二和卖鱼的老张。
钱二的记录充满愤怒和血泪:
“十一月六日送白菜一车共计五百二十斤。彪哥手下批发商'王胖子'的秤称出来只有四百三十斤。凭空少了九十斤!按市价四毛一斤被克扣金额:90×0.4 = 36元!“
“十一月八日送萝卜一车共计六百斤。称出来只有四百九十斤。少了一百一十斤!按市价三毛一斤被克扣金额:110×0.3 = 33元!“
……
而老张的记录则充满屈辱和挣扎:
“十一月七日卖给'幸福饭店'采购员草鱼十斤。按彪哥的规矩用'八两秤'。实际只给了人家八斤鱼。多收了两斤的钱共计:2×2.5 = 5元。这五元晚上要上交给刀疤脸。“
李谨诚看着这些记录,一个可怕的完整的双向欺诈链条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出来:
在批发环节,王文彪势力控制了所有外来蔬菜进入市场的第一道关卡。他们利用动了手脚的“黑心秤“疯狂压榨克扣那些最淳朴最没有反抗能力的菜农。一车菜就能凭空“赚“出几十斤。一天下来整个市场光是克扣菜农斤两所带来的利润就是无法估量的恐怖数字!
而在零售环节,他们又逼迫像老张这样的摊贩使用另一种“黑心秤“去欺骗前来买菜的普通市民。用八两的秤卖出一斤的价钱。这不仅让顾客蒙受损失,更是让这些被迫作恶的摊贩背上了“奸商“骂名,让他们在道德和良心上备受煎熬从而更加不敢反抗。
一头坑生产者,一头坑消费者。而他们就坐在这条罪恶链条的最顶端,像一台巨大的贪婪的抽血机将两头的利润源源不断吸入自己的口袋!
这才是王文彪真正的、最核心的、也是最隐秘的利润来源!这才是支撑着他这个黑暗王国的最粗壮的经济支柱!
李谨诚的笔在草稿纸上重重划下一个圈。他圈住的不是“保护费“不是“垄断“,而是那三个触目惊心的字——“黑心秤“!
他找到了!他终于找到了王文彪这条盘踞在市场里的毒蛇那最致命的“七寸“!
为什么说这是“七寸“?李谨诚脑子飞快运转。他强迫自己从一个受害者角度切换到一个法律制定者角度去审视这一切。
“保护费“或者说“敲诈勒索“。这个罪名听起来很严重。但是取证极其困难。王文彪完全可以说那是摊贩们自愿交的“管理费“。在没有录音没有明确暴力威胁证据的情况下,光凭几个摊贩的口供很难给他定罪。一旦有几个胆小的当庭翻供整个案子就会立刻崩溃。
“垄断经营“或者说“强买强卖“。这个罪名比敲诈勒索要好一些。但是同样面临取证难题。如何证明他是“强迫“你买的?他可以说他的冰块质量好服务周到所以才卖得贵。这在法律上很容易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关于“市场自由定价“的扯皮。
但是!“使用作弊的计量工具进行欺诈交易“——这个罪名则完全不同!它是无可辩驳的!是铁证如山的!秤就在那里!是八两还是一斤拿到任何一个标准的计量单位去检验结果一目了然!这不需要证人不需要口供不需要复杂的逻辑推理!它就是一个最简单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物理证据!
一旦工商部门从王文彪手下批发商那里当场查获了那台用于克扣菜农的“黑心秤“,那么他“欺诈经营“的罪名就立刻成立!而顺着这台“黑心秤“就可以挖出他克扣菜农的巨额非法所得!再顺着这条线就可以查出他逼迫零售商贩使用“八两秤“欺骗顾客的事实!再往下就可以牵扯出他为了维护这套“欺诈系统“而进行的暴力垄断和敲诈勒索!
这台“黑心秤“就像一个线头。只要抓住了这个线头轻轻一拉,整个王文彪犯罪集团的那张用金钱和暴力织就的大网就会被瞬间扯得稀烂!
李谨诚的心狂跳不止。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智力上的兴奋和战栗!他终于明白应该递给那个叫“钱程“的刚正不阿的工商所干部一把什么样的“刀“了。
不是一本记录着血泪的杂乱无章的控诉书,而是一份精准的直指要害的关于“黑心秤“的犯罪分析报告!他要让钱程在看到这份报告的第一眼就立刻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棘手的需要他赌上政治前途的“风险题“,而是一个证据链清晰突破口明确法律条文支持足以让他一战成名的“送分题“!
想到这里李谨诚再也坐不住了。他重新拿出一张干净的纸将自己的分析用最简洁最有力最具有煽动性的语言重新整理了一遍。
他没有写任何关于“保护费“和“打架斗殴“的内容。他只写了三件事:
一、西门菜市场存在一个以王文彪为首的团伙长期系统地使用“黑心秤“,在批发环节欺诈菜农;在零售环节欺骗顾客。
二、该团伙为维护其“黑心秤“欺诈体系暴力垄断了市场内的冰块、包装袋等耗材供应涉嫌强买强卖和不正当竞争。
三、附上根据不完全统计的该团伙利用“黑心秤“和“垄断经营“每日可能产生的巨额非法利润估算。
他没有在报告里留下任何自己的名字和信息。他只是在报告最后用一种充满暗示和挑衅的语气写下了最后一句话:
“一把生了锈的秤正在侮辱着一个城市的良心。而一把渴望饮血的剑却还在鞘中沉睡。敢问剑何时出鞘?“
写完最后一个字李谨诚长吐一口气。他看着眼前这份薄薄却字字诛心的报告知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合纵连横“的“合纵“——团结受害者联盟已经完成。“密织天罗“的“织网“——收集证据分析要害也已经完成。
那么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一步了:如何将这份报告神不知鬼不觉地递到那位“利剑“钱程的手中?如何与他进行第一次的试探性接触?
李谨诚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冰冷夹杂水汽的寒风瞬间涌进来让他因兴奋而发热的头脑立刻冷静下来。
他望着远处市工商所办公楼那几点零星灯火眼神变得深邃坚定。
剧本已经写好。致命的七寸也已找到。现在是时候去寻找那个愿意挥剑的主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