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记,赵县长!不好了!”
张启明头也没抬,眼睛还盯着棋盘,不紧不慢地说:“建明啊,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遇事要沉着!
慌什么?小鬼子都投降多少年了,天塌不下来!慢慢说,什么事?”
赵志刚也笑着帮腔:“就是,老王,啥事把你急成这样?是河堤决口了还是仓库着火了?”
王建明急得直跺脚,也顾不得上下级礼仪了,声音都变了调:“不是河堤也不是仓库!
是……是省里,省里来领导了,已经到了城东了,正往咱们这儿来呢!”
“什么?!”
“省里领导?!”
张启明和赵志刚几乎同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的悠闲瞬间被显而易见的慌乱取代。
棋盘被张启明起身的动作带了一下,几颗棋子“噼里啪啦”掉在了地上,也无人顾及。
“哪个部门的领导?怎么一点通知都没有?!”
张启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这种不打招呼、直接下沉到一线的领导,往往意味着最严厉的检查和最不可预测的态度。
“电话是供销社老刘打来的,说得不清不楚,就说来了几辆吉普车,气势很不一般,带着警卫,直接问县委在哪,
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王建明快速汇报。
“快!!”赵志刚反应极快,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通知所有在家的常委,马上下楼!立刻!马上!”
他一边喊着,一边下意识地拍打着自己藏蓝色中山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张启明也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衣领和头发,又弯腰想把掉落的棋子捡起来,却被赵志刚一把拉住。
“还管什么棋子!快下楼!”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紧张和一丝不安。
张启明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恢复镇定:“走!见面再看情况。记住,沉着点!”
然而,他们这过于笔挺、与楼下普通干部格格不入的中山装,擦得锃亮却因匆忙下楼而沾了点灰尘的皮鞋,
以及这梳得一丝不苟、却因慌乱而略显僵硬的发型,在他们小跑着冲下楼时,已然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当他们刚在崭新的办公楼门口勉强站定,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呼吸和表情,就看见吉普车队卷着尘土,精准而有力地停在了面前。
陈朝阳推门下车,面无表情。
尽管非常仓促,但张启明、赵志刚已经带着几个主要干部匆匆迎了下来。
“陈书记,欢迎您来阜宁指导工作!您看这,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
只是一眼,二人便认出了这位已经在汉东名声鹊起的省委第四书记。
张启明立刻抢上前几步,脸上挤出热情却难掩僵硬的笑容,伸出双手,姿态放得极低。
然而,陈朝阳的目光仅在他们那身过于笔挺、质地明显优于普通干部的中山装,以及脚下锃亮的皮鞋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眼前这栋在苏北显得过于“鹤立鸡群”的新办公楼,眼神冰冷。
他没有与张启明伸手相握,反而竖立身旁无动于衷,语气淡漠:
“准备什么?准备让我看你们这新办公楼,还是准备让我看你们这身新行头?”
一句话,如同寒冬冰水,兜头浇下,让张启明二人脸上这训练有素的笑容瞬间冻僵。
张启明伸出的手尴尬悬在半空,进退不得。
赵志刚更是浑身一寒……
两人心里同时“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这位陈书记来者不善,他们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更有惊疑不定。
完全不明白哪里触怒了这位大佬,是这办公楼太扎眼?还是这身衣服不合时宜?
张启明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陈朝阳,试图向跟在后面的专区农业局长李长河求助,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一丝恳求,希望他能给点提示。
然而,李长河在接触到张启明目光的瞬间,立刻微微偏过头,视线低垂,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完完全全地选择了无视。
开什么玩笑,陈书记正在气头上,他哪里还敢有任何暗示?
看到李长河这副明哲保身的姿态,张启明和赵志刚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陈朝阳将这几人之间无声的交流尽收眼底,却不再理会他们,面无表情地迈步,径直走入办公楼。
不再理会身后那群脸色煞白的县领导,径直走向挂着“财政局”牌子的办公室。
他的步伐沉稳,胶底鞋跟敲击在崭新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张启明、赵志刚等人的心坎上。
这声音,与王家庄土路上牛车木轮的吱呀声、与老乡们穿着布鞋踩在泥地上的噗噗声反差巨大。
他目光所及,是通体用规整青砖砌成的二层楼体,窗户宽大,刷着深绿色的油漆,玻璃擦得锃亮。
走廊宽敞,墙壁粉刷得雪白,头顶甚至安装着资本家小楼里才有的八瓣琉璃吊灯。
这栋矗立在阜宁县城、在一片低矮破旧的民房和旧式瓦房中显得鹤立鸡群的“老上海”形式建筑,无声地彰显着“品味”。
仅仅从破败的王家庄土路,踏入这栋楼的门槛,就像跨越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边是挣扎在生存线上的苍白与破败,一边是代表着权力与“新气象”的齐整与光鲜。
而这“新气象”的成本,陈朝阳几乎可以断定,必然挤压了诸如水利维修、教育经费,乃至那些烈士家属赖以活命的抚恤金。
财政局里的办事员看到省委第四书记在一众县领导的簇拥下进来,全都紧张的手足无措。
“把阜宁县近一年,所有关于优抚、民政、水利、教育等专项资金的拨付记录、支出明细账,全部拿出来。”
陈朝阳语气平静,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的声音在这间铺着水磨石、摆放着崭新办公桌椅的办公室里回荡,显得格外冰冷。
财政局长钱友德额头冒汗,一边指挥手下人搬账本,一边偷偷用眼神向张启明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