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因便撑着那柄素色油伞,静立雨中,目光沉静地望向凉亭,并无上前打扰之意。
他的到来,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只在最初泛起了些许涟漪,并未能打破亭中那凝重的对峙。
空苦首座与弈刀叟,这两位当世顶尖的人物,目光依旧胶着,气息依旧引而不发,仿佛外界一切皆与这方寸棋局无关。
仅仅片刻沉寂,空苦首座捏着黑子的手终于动了,他眉头紧锁,目光如电,在棋盘上反复巡弋,最终,带着一股决然之势,“啪”地将棋子敲落。
弈刀叟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几乎是毫不犹豫,枯指夹着白子随之落下。
棋局再开,落子之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脆,也格外惊心。
亭内杀气纵横,棋势变幻莫测,比之先前更为凶险。
就在两人你来我往,棋局渐趋白热化之际,天际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嗡鸣。
这声音初时极细微,仿佛梵唱自极遥远的天边传来,旋即迅速由远及近,变得恢弘而庄严。
众人惊愕抬头,只见朦胧雨幕之上,竟有一团柔和而璀璨的金光破开云层,缓缓降临。
那金光之中,隐约可见一座九品莲台,莲台之上,端坐着一位身披赤金袈裟,面容慈悲,宝相庄严的老僧。
“九品莲台!是方丈法驾!”了铎佛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失声低呼。
了因也是眉头一挑,与身旁的了安、了铎一同,朝着那缓缓降落的莲台躬身行礼,齐声高诵:“恭迎方丈大师!”
他们身后,所有大无相寺的弟子,无论辈分,皆在这一刻整齐划一地躬身,宏亮而虔诚的呼喊声汇成一股,穿透雨幕:“恭迎方丈大师!”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这响彻山间的恭迎之声,让一旁的心意门众人面色煞白,心惊胆战。
空生方丈,大无相寺的当代住持,南荒佛门领袖,真正屹立于五地之巅的巨擘,竟然亲临此地!
这让他们更加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亭中那位枯瘦老者身上。
也就在这万众瞩目,恭迎方丈的声浪达到顶峰之际,凉亭之内,传出“啪”的一声轻响,随即是弈刀叟那沙哑低沉,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声。
空苦首座缓缓收回落子的手,望着棋盘,沉默片刻,终是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前辈棋艺通玄,贫僧……输了。”
他神色间并无多少懊恼,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坦然。
说罢,空苦首座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出凉亭,来到那已落于地面、金光渐敛的九品莲台前,对着端坐其上的空生方丈深深一礼:“方丈师兄。”
空生方丈微微颔首,他并未多言,身形微动,已从莲台之上飘然而下,步履从容地走入凉亭之中,自然而然地在那空苦首座方才坐过的石凳上坐下。
他看着对面依旧一副懒散模样的弈刀叟,双手合十,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尊重,开口道:“晚辈空生,见过前辈!”
弈刀叟闻言,枯瘦的脸上挤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摆了摆手,“老朽不过一介山野闲人,可当不起空生方丈如此称呼。如今你才是这大无相寺之主,统御南荒佛门,老朽岂敢妄自尊大,以长辈自居?”
空生方丈面色不变,似乎并未将对方的谦辞听入耳中,直接切入正题,声音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前辈既然现身于此,那心意门之事,前辈是决意要插手了?”
弈刀叟很是干脆地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眸中不见波澜:“既然来了,自然是要管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友宗门传承断绝。”
“再无商量?”空生方丈追问,声音依旧平和,却隐隐透出一股压力。、
弈刀叟闻言,略略抬了抬眼皮,那目光如同钝刀般在空生方丈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他那件看似寻常却隐泛宝光的赤金袈裟上,慢悠悠地道:“空生方丈大师若觉得,你这一身‘袈裟伏魔功’,能挡住老朽的刀,那自然一切好商量。”
顿了顿,枯指无意识地在石桌边缘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叩的一声轻响:“若不然,便按老朽的规矩来办。又或者……”
他话音拖长,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让贵寺后山那位出来说话!”
此言一出,空生方丈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双眼骤然眯起,缝隙中精光乍现。
他周身那件赤金袈裟无风自动,猛地鼓荡起来,上面绣着的万字符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有金光流转,一股磅礴而威严的气势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亭内原本因雨水而清润的空气瞬间变得凝滞、沉重,仿佛山雨欲来。
侍立在亭外的空苦首座感知到这股气机变化,面色一凝,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僧袍之下气机暗涌,隐隐将身后的了因、了安、了铎三位佛子护住,目光紧紧锁定亭内。
也就在这剑拔弩张,气氛紧绷到极致之际,那弈刀叟却好似浑然未觉,他那看似随意耷拉着的眼皮微微一动,眼角的余光似是不经意地,轻飘飘地扫过了因他们四人所立的方向一眼,那目光短暂停留了一瞬,便又收回,依旧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终于,空生方丈鼻腔中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冷哼:“希望前辈说话算话!”
说完,空生方丈站起身,并未再看弈刀叟,而是转身,目光在大无相寺众弟子身上扫视一周,最终落在亭外持伞而立的了因身上。
“了因。”空生方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山道:“你素日里自诩于琴棋书画之道皆有涉猎,心气甚高。今日机缘难得,便由你代寺中,向这位名震五地的弈棋大师请教一局吧。”
这话一出,大无相寺众僧面面相觑。
空生方丈这句话,显然就是同意了弈刀叟的提议,只是他们难以置信对方居然会选择了因来接手这般关键的棋局。
了因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指派,面上并无半分惊慌,他双手合十,躬身一礼:“弟子遵命。”
他手持油伞,缓步而出。
雨水顺着伞沿流淌成珠帘,他却纤尘不染,白色僧袍在灰蒙蒙的雨幕中皎若明月。
当他走近凉亭,众人方才看清他眉间那一点朱砂痣,鲜红欲滴,在素净的面容上平添几分宝相庄严。净醒目,眉心的那一点朱砂痣更是红得惊心。
行至亭前,他不急不缓地将手中的油纸伞合拢,轻轻靠在亭柱旁,动作优雅自然。
随后,了因在弈刀叟对面的石凳上安然坐下,腰背挺直,姿态端正。
弈刀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俊美的和尚,从他那平静无波的眉眼,到那一点艳丽的朱砂,再到那双放在膝上、骨节分明的手。
看着看着,弈刀叟的嘴角微微向上扯动,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随即又轻轻摇了摇头,似是感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