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外,嘈杂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由远及近,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
“锦衣卫办案!里面的人,全部出来!”
一声冰冷的喝令,如同惊雷,炸得客栈老板和伙计魂飞魄散。
陆小凤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刚从叶孤城眼中看到那份死志,心里正堵得慌,麻烦就自己找上门了。
“看来今天这顿酒是喝不成了。”陆小凤叹了口气,对着叶孤城说道,“你先待着,我出去看看。”
叶孤城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陆小凤摇了摇头,推门走了出去。
客栈的大堂里,已经站满了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为首的,正是白天在第一楼见过的那个年轻人,锦衣卫指挥使,沈炼。
沈炼的目光越过那些瑟瑟发抖的掌柜和伙计,直接落在了陆小凤身上。
“陆小凤,”沈炼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你果然在这里。”
“哎呀,沈大人,真是巧啊。”陆小凤脸上又挂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您是来查案,还是来请我喝酒的?要是查案,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要是喝酒,我倒是随时奉陪。”
“本官没空跟你废话。”沈炼的手按在了腰间的绣春刀上,“叶孤城,是不是在里面?”
陆小凤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这下是瞒不住了。
“沈大人,大家都是江湖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呢?”陆小凤试图打个圆场,“叶城主他……”
“本官是朝廷命官,不是江湖人。”沈炼冷冷地打断了他,“最后问你一次,叶孤城,在不在里面?”
他身后的几十名锦衣卫缇骑,齐刷刷地拔出了半截绣春刀,刀锋在灯火下泛着森然的寒光。大堂里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
陆小凤知道,今天这事,善了不了了。
他正准备说些什么,一个比沈炼声音更冷,比刀锋更寒的声音,从他身后的房间里传了出来。
“我在这里。”
房门被推开。
叶孤城一身白衣,抱着他的剑,缓缓走了出来。
他甚至没有看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他的目光,穿过所有人,落在了沈炼的身上。
“你找我?”
沈炼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见过无数悍匪巨盗,也审过不少武林高手。但没有一个,能有眼前这个男人这般的气势。
那不是杀气,也不是威压。
那是一种纯粹的、极致的、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孤傲。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万年不化的雪山,一柄悬于九天之上的神剑。
“白云城主,叶孤城。”沈炼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手心竟微微有些冒汗。他握紧了刀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陛下有旨,宣你入宫觐见。”
“我若不去呢?”叶孤城的声音依旧平淡。
“那本官,就只能得罪了。”沈炼一字一句地说道,“来人,拿下!”
一声令下,四名锦衣卫中最精锐的校尉,如同四道鬼影,从不同的角度,扑向叶孤城!
他们手中的绣春刀,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刀网,封死了叶孤城所有的退路。
陆小凤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就要出手。
然而,他快,有人比他更快。
没有人看清叶孤城是怎么动的。
众人只看到一道白光闪过。
那不是刀光,也不是剑光。
那只是叶孤城拔剑的动作,快到极致,在空中留下的一道残影。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如同龙吟,响彻夜空。
扑向他的四名校尉,动作在半空中戛然而止。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保持着前冲的姿态,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下一刻,他们手中的绣春刀,齐齐断成了两截。
断口光滑如镜。
四人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虎口鲜血淋漓,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惊骇。
一剑,只是一剑!
甚至没有人看清他到底是怎么出剑的!
整个大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锦衣卫,都呆呆地看着那个持剑而立的白衣男人,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扼住了。
这就是剑神?
这就是白云城主?
沈炼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知道叶孤城很强,但他没想到,会强到这个地步。
这已经超出了凡人武学的范畴。
叶孤城收剑入鞘,动作依旧不快,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
他抱着剑,仿佛抱着自己的爱人。
“告诉皇帝,”他转身,向着客栈的后门走去,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我的人情,已经还了。”
“九月十五,月圆之夜,紫禁之巅,我只为剑道而战。”
他的身影,在后门的阴影里一闪而没,消失不见。
留下满堂目瞪口呆的锦衣卫,和一脸苦笑的陆小凤。
沈炼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手。
他知道,如果刚才出手的是自己,下场,不会比那四名校尉好多少。
“沈大人,”陆小凤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你相信了吧?这不是你们能管得了的事。”
沈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惊。
“陆小凤,”他看着他,眼神复杂,“你最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出客栈。
“收队!回宫!”
他必须立刻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禀报给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
他有一种预感,皇帝听到这个消息后,绝不会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一场真正的风暴,就要来了。
陆小凤看着锦衣卫们潮水般退去,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茶,已经凉了。
就像他现在的心情。
“疯子,一个个都是疯子。”他喃喃自语。
一个为了还人情,不惜与整个天下为敌。
一个为了剑道,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
还有一个,高高在上,将所有人都当成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夹在这群疯子中间,感觉自己头都大了。
他得走了。
金陵城,已经成了风暴的中心。再待下去,他这只小蝴蝶,迟早要被风暴撕成碎片。
武英殿。
灯火依旧通明,但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炼单膝跪在殿中,低着头,将客栈里发生的一切,一字不漏地禀报完毕。
他不敢抬头去看龙椅上皇帝的表情。
自从他进殿之后,朱栢就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中把玩着那枚麒麟玉佩,动作不疾不徐。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沈炼自己那沉重如鼓的心跳。
他知道,皇帝越是沉默,就意味着他心中的怒火,烧得越旺。
终于,朱栢放下了手中的玉佩。
“呵呵……”
他又笑了。
那笑声很轻,在空旷的大殿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沈炼的头埋得更低了,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好,好一个‘只为剑道而战’。”朱栢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从御阶上走了下来。
他的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沈炼的心脏上。
“朕给了他台阶,给了他荣耀,给了他一个体面下场的机会。”朱栢走到沈炼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却当着朕的锦衣卫的面,斩断了朕的刀,打了朕的脸。”
“沈炼,你告诉朕,这是不是很有趣?”
“臣……臣该死!”沈炼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臣办事不力,未能将叶孤城拿下,请陛下降罪!”
“降罪?”朱栢摇了摇头,“朕为什么要降你的罪?”
他伸出手,将沈炼扶了起来。
“你做的很好。”朱栢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出人意料地温和,“你让朕看清楚了,这些所谓的江湖人,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货色。”
“给脸,不要脸。”
“给他们三分颜色,他们就想开染坊。”
“在他们眼里,没有君臣,没有法度。只有他们那可笑的‘道义’和‘尊严’。”
朱栢转过身,重新走回御阶,但这一次,他没有坐下,而是负手而立,背对着沈炼和贾诩。
“贾诩。”
“臣在。”一直沉默如影子的贾诩,上前一步。
“你之前说,不若将朱棣旧部那些悍将,尽数杀了,以绝后患。”朱栢的声音,变得冰冷刺骨,“朕当时觉得,不必。因为朕觉得,他们是军人,军人,懂得什么叫服从。”
“但现在看来,是朕错了。”
“朕对这些自以为是的匹夫,太仁慈了。”
贾诩和沈炼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惊。
他们知道,皇帝这是真的动了杀心。
而且,这一次的杀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更加猛烈!
“传朕旨意。”朱栢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一,着六扇门总捕头,铁手,协同锦衣卫,彻查金陵城内所有江湖人士。凡身份不明者,言行可疑者,一律拿下,关入诏狱,严加审问!”
六扇门!
皇帝竟然连六扇门都动用了!
锦衣卫是对内的特务机构,而六扇门,则是专职负责江湖事物的暴力机关。两大机构联手,这是要将整个金陵的江湖,连根拔起!
“二,”朱栢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更加森然,“告诉铁手,朕不要活口,朕只要口供。审问的手段,不必拘泥。三天之内,朕要知道,朱宸濠在金陵,到底安插了多少眼线,联络了多少人!”
“三,天牢那边,加派一倍人手。告诉项羽,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靠近燕王朱棣的院子半步。苍蝇飞进去,也要给朕把翅膀掰下来!”
“四,”朱栢转过身,目光如刀,落在了沈炼的身上,“沈炼。”
“臣在!”
“朕再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朱栢一字一句地说道,“叶孤城,西门吹雪。朕不管他们是什么剑神,是什么武林神话。在朕眼里,他们就是两个不知死活的乱臣贼子。”
“九月十五之前,朕要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下毒也好,暗杀也罢,动用军队围剿也行。朕只要一个结果。”
沈炼的心,狂跳起来。
这是……要他去刺杀两位当世剑神?
这任务的难度,比登天还难!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
这是皇帝给他的命令,也是他洗刷耻辱的唯一机会。
“臣,遵旨!”沈炼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臣若不能完成任务,愿以死谢罪!”
“很好。”朱栢点了点头,“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他挥了挥手,示意沈炼和贾诩可以退下了。
大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走到那副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落在了汝南的位置上。
“朱宸濠……”
他嘴里轻轻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烁着猎人看到猎物时,那种兴奋而又残忍的光芒。
“你以为,朕是在跟你玩什么请君入瓮的把戏吗?”
“不。”
“朕,只是想找个借口,杀人罢了。”
他拿起桌上的一支朱笔,在那副地图上,将汝南平南王府的位置,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然后,又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他想杀的人,太多了。
朱允炆那个废物,留着终究是个祸害。
朱棣那头饿狼,更是心腹大患。
还有朱宸濠这条毒蛇,以及天下那些心怀二意的藩王和旧臣。
一个个杀,太慢,也太麻烦。
现在,他们自己把借口送到了他的手上。
“决战紫禁之巅?”
“好啊。”
“朕就让你们的血,染红这紫禁之巅。”
他要用一场最盛大,最华丽的杀戮,来为自己的新皇朝,献上一场最血腥的祭礼。
他要让天下所有人都看清楚。
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这规矩,到底由谁来定!
他缓缓坐回龙椅,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的,却不是那些敌人的脸。
而是一张苍老的,布满了失望和痛苦的脸。
他的父皇,朱元璋。
朱栢的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
他知道,这场清洗,必然会牵连无数。
而那个老人,在知道这一切之后,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会再次吐血?还是……会彻底心死?
朱栢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看他了。
去看看那个亲手缔造了大明,又亲手将它推入深渊的男人。
去看看他,现在这副可怜的样子。
朱栢站起身,脱下了那身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玄色龙袍,换上了一身普通的亲王常服。
他没有带任何侍卫,甚至没有告诉贾诩。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武英殿。
皇宫的夜,很深,很静。
月光如水,洒在金色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清冷的光。
朱栢走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去金碧辉煌的乾清宫,也没有去后宫任何一个妃子的住处。
他的方向,是西苑。
那个曾经是皇家园林,如今却成了太上皇朱元璋囚笼的地方。
西苑的守卫,比天牢还要森严。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带队的,是朱栢最信任的悍将之一,冉闵。
看到朱栢独自一人前来,冉闵显得有些惊讶,连忙单膝跪地行礼。
“陛下,您怎么……”
“起来吧。”朱栢摆了摆手,“朕来,看看父皇。”
冉闵起身,神情有些复杂:“太上皇他……最近脾气不太好,已经好几天没怎么进食了。”
“是吗?”朱栢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骂朕了?”
“……骂了。”冉闵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骂得很难听。”
“呵呵。”朱栢笑了笑,“让他骂吧。只要他还有力气骂人,就说明,他还死不了。”
他迈步向院内走去。
冉闵想跟上去,却被朱栢一个眼神制止了。
“你们,都在外面守着。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许靠近。”
“……遵旨。”
朱栢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院门。
院子里,没有掌灯。
只有清冷的月光,将亭台楼阁的影子,在地上拉得细长,如同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衰败和死寂的气息。
朱栢的目光,很快就锁定在了主殿的位置。
殿门紧闭,但里面,却透出一点微弱的烛光。
还有一阵阵压抑的、如同野兽呜咽般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朱栢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他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殿门前。
他没有推门,只是通过门缝,向里面望去。
殿内,空旷而冷清。
偌大的宫殿,只点了一支蜡烛,烛光摇曳,将一个佝偻的背影,投射在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
朱元璋就坐在冰冷的地上,背对着殿门。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子,头发散乱,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在他的面前,摆着一张小小的灵牌。
灵牌上,刻着一行字:孝慈高皇后马氏之位。
而在灵牌旁边,还放着另一张,稍小一些的:懿文太子朱标之位。
朱元璋的手里,正捧着马皇后的那张牌位,用自己的袖子,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擦拭着。
他的口中,正用一种含糊不清的、带着浓重乡音的语调,喃喃自语。
“妹子……咱来看你了……”
“咱对不住你啊……咱没用,没保住你给咱生的好大儿……”
“标儿他……他死得早啊……要是他还在,咱大明的天下,哪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那双曾经杀伐果决,令天下英雄胆寒的眼睛里,此刻流出的,是浑浊而滚烫的泪水。
“老婆子啊……咱想你了……咱真的想你了……”
“咱现在,就是个孤家寡人……儿子们,一个个都恨不得咱早点死……孙子,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咱守着这么大个江山,有什么用?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当初跟咱说,要对儿子们好点,要善待功臣……咱没听……咱把他们都杀了……都逼反了……”
“咱错了……咱真的错了……”
他抱着那块冰冷的牌位,哭得像个孩子。
那哭声,嘶哑,悲凉,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绝望。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明太祖,不再是那个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开国皇帝。
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儿子,被全世界背叛的,可怜的老人。
朱栢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外,看着,听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也看不出是怜悯,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他只是看着。
看着那个曾经让他无比敬畏,也无比痛恨的男人,是如何在岁月的侵蚀下,在权力的反噬下,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想起了那个永远都板着脸,对他不闻不问的父亲。
想起了那个总是病恹恹,在宫中没有丝毫存在感的母亲。
想起了那些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兄长。
想起了他自己,是如何像一个透明人一样,在皇宫的角落里,卑微地长大。
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父爱。
朱元璋给他的,只有冷漠,和无视。
所以,他也不需要向他付出任何亲情。
在朱栢的眼里,朱元璋不是他的父亲。
他只是一个失败的君王,一个失败的父亲。
一个,即将被他彻底扫进历史垃圾堆的,前朝的符号。
朱元璋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他似乎是哭累了,只是抱着牌位,蜷缩在地上,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老婆子……标儿……你们在那边,等等咱……”
“咱……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