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崔一渡“病愈”,正式以钦差身份开始巡视。
第一站是盐场。
舜东产盐,主要靠煮海为盐。盐场沿海分布,灶户们在海边垒灶支锅,日夜不停地煮海水,取盐结晶。
崔一渡到的是最大的一个盐场。时值盛夏,烈日当空,盐场里热气蒸腾,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气味。
盐工们赤着上身,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汗水混着盐渍,在背上结成白霜。他们一趟趟从海边挑来海水,倒入大锅,添柴加火,用长柄铁铲在巨大的盐锅中不断搅拌,发出沉重而规律的摩擦声。锅底柴火熊熊燃烧,炽热的火焰舔舐着锅壁,锅里的盐水早已沸腾,翻滚着浑浊的泡沫,散发出浓重咸腥的气息。蒸腾的水汽弥漫在整个工棚之下,灼热得令人难以呼吸。
许多盐工赤裸着上身,汗水沿着他们黝黑的脊背不断滑落。不少人手上、胳膊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烫伤水泡,有些已经破裂流脓,有些还红肿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令人不忍直视。
崔一渡缓步走向一位正在灶前添柴的老灶户。那老人看起来已有六十多岁,长期的劳作使他的背驼得几乎直不起来,每添一根柴火,他的手都颤抖得厉害,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老人家,您干这行多少年了?”崔一渡温声问道。
老人闻声抬起头,眯着昏花的眼睛费力地打量着崔一渡,似乎并未认出眼前的人是钦差大臣,只当是某位前来巡视的官员,慌忙想要跪下磕头。
崔一渡急忙伸手扶住他:“老人家不必多礼,我只是随意问问。”
老人动了动干裂得快要出血的嘴唇,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四……四十多年了。从小就跟在我爹身边学煮盐,我爹干不动了,就由我接着干。如今……如今我也快干不动了……”
“平时的工钱够维持生活吗?”崔一渡继续问道。
老人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哪有什么工钱啊。我们都是灶户,世代煮盐,产出的盐全都得上交盐场,场里按交盐的量稍微给点米粮。年景好的时候,一日还能吃上两顿稀的,遇上不好的年成……唉……”老人长叹一声,低下头不再言语。
崔一渡转目看向旁边一个年轻些的盐工,那人面黄肌瘦,肋骨根根凸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盐税很重吗?”他问道。
年轻的盐工不敢回答,只拼命地摇头。倒是远处一个胆大的,低声嘟囔了一句:“盐税如雪,落地化血……”
监工的管事立刻厉声呵斥:“胡说什么!还不赶紧干活!”
崔一渡冷冷地看向那管事,管事连忙赔着笑脸凑上前来:“殿下,这些人没见识,胡言乱语,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赵正恪也在场,此时上前一步,长叹一声,情真意切地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朝廷盐课繁重,我们这些盐商也是苦不堪言。收上来的盐,七成都要交税,剩下的三成,还得扣去成本、运费、人工……实在是所剩无几啊。给灶户的工钱,也只能是尽力而为。”他说着,眼角甚至挤出了几滴眼泪,若不是崔一渡早就看过楚台矶的情报,恐怕真要信了他三分。
“是吗?那赵老板还真是辛苦了。”崔一渡淡淡地道,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不再多言,继续向盐场深处走去。盐场占地极大,一行人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粗略看完。所到之处,尽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灶户,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绝望。而与盐场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盐场外围,赵正恪带来的随从们却个个衣着光鲜,趾高气昂。
回城的马车上,崔一渡一直沉默不语。
梅屹寒负责赶车,汤耿骑马跟随在侧。直到马车驶入城中,崔一渡才缓缓开口:“汤耿,你去查查,盐场一个灶户,一天能产多少盐,实际能得多少粮。还有,市面上官盐卖什么价,私盐又卖什么价。”
“是。”汤耿领命。
“屹寒。”崔一渡唤道。
梅屹寒闻声回头。
“今晚,你再去一趟赵府,”崔一渡声音压得很低,“不用探书房,就看看赵正恪平时起居用度,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
“是。”梅屹寒简短应道。
回到驿馆时,天色已近傍晚。崔一渡走进房间,正准备换下官服,忽然瞥见窗缝中塞着一张纸条。他走过去,小心地抽出纸条。纸条很小,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字迹娟秀:当心皇子。
崔一渡捏着那张纸条,在灯下反复看了几遍。纸是最普通的竹纸,墨是寻常的松烟墨,字迹工整秀丽,似是女子所书。除了“当心皇子”四个字,再无其他信息。
是谁?为何要提醒他?又是如何能悄无声息地将纸条塞进他窗缝?
驿馆的守卫虽不算铜墙铁壁,却也绝非常人能随意出入。更何况他的房间在二楼,窗外是后院,夜间还有侍卫定时巡视。
崔一渡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渐渐烧成灰烬。他低声自语:“皇子……”
大皇子卫弘睿,是明面上的对手。但纸条上写的是“皇子”,而非“大皇子”。是泛指,还是特指?除了大皇子,还有二皇子、六皇子……
又或者,这是个陷阱?有人故意想要引他怀疑其他兄弟,搅乱视线?
崔一渡揉了揉眉心。舜东这潭水,比他原先预想的还要浑浊不堪。
深夜,梅屹寒回来了。他言简意赅地禀报:“赵府,奢靡。”
“说具体些。”崔一渡看着梅屹寒道。
“晚膳共二十四道菜,其中两道是快马从南方运来的鲜荔枝。书房里摆着一对前朝青瓷瓶,很贵。卧房地面铺的是暖玉,冬暖夏凉,很贵。后院养了十二名歌姬,穿的是锦绣绫罗,戴的是东珠首饰,很贵。”
崔一渡冷哼一声:“一个盐商,过得比亲王还要阔气。”
“还有,”梅屹寒顿了顿,继续说道,“赵正恪书房暗格里,有密信。我只看了一眼,他就进来了,没来得及细看。但信封上印有……宫中的纹样。”
崔一渡眼神一凝:“确定?”
“确定。双龙戏珠的暗纹,只有御用之物才敢使用。”
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赵正恪一个商人,怎会有宫中纹样的信封?除非是宫中有人给他写信。
是大皇子,还是魏太师,或是其他人?
崔一渡沉思片刻,随后吩咐道:“先休息吧,明日我们去盐市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