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试日期渐近,
沭阳县的文学氛围也愈发浓稠起来。
这日,城东“雅集轩”茶馆办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文会,
发起者是本县几位颇有文名的老秀才,
意在让备考的童生们互相切磋,
交流心得。
茶馆临河而建,二楼雅间打通,
布置得清雅别致,
墙上挂着几幅水墨丹青,
窗外垂柳依依,河风送爽,
倒是个以文会友的好去处。
收到帖子的,
多是本次府试成绩靠前或有家学渊源的童生,
约莫二十来人。
苏惟瑾本不欲参与,
但七叔公和赵教谕都暗示他需适当露面,
既可探听风声,亦可扬名固誉,
他便也来了。
他一袭半旧青衫,
坐在靠窗的不起眼位置,
神色平静,与周遭或兴奋、或紧张、
或故作矜持的学子们格格不入。
孙志远自然也来了。
他今日特意穿了件崭新的宝蓝色直裰,
头戴方巾,手持一柄泥金折扇,
顾盼之间,颇有几分风流自赏的意味。
自府试被苏惟瑾压过一头,
他憋屈了许久,
今日打定主意要在这文会上找回场子。
他身边照例围着几个以他马首是瞻的跟班,
不时发出刻意压低的奉承笑声。
文会伊始,照例是品茗闲谈,
继而以“临河咏柳”为题,
各作诗一首暖场。
这是常规流程,众人皆提笔蘸墨,沉吟起来。
不多时,便有诗作陆续呈上。
有写“碧玉妆成绿丝绦”的稳妥之作,
也有“烟波江上惹离愁”的伤春悲秋。
孙志远沉吟片刻,
挥笔写就一首:
“万缕千丝拂画桡,
春风剪出小蛮腰。
灞桥烟雨年年似,
一曲离歌送客遥。”
诗成,周围顿时响起几声叫好。
“孙兄此诗,化用古意而出新,妙哉!”
“尤其‘小蛮腰’之喻,生动俏皮,真乃点睛之笔!”
孙志远面露得色,折扇轻摇,
目光却瞥向窗边的苏惟瑾,带着几分挑衅。
苏惟瑾神色不变,略一思索,
提笔落墨,纸上现出诗句:
“不斗秾华不占红,
自飞晴野雪濛濛。
百花长恨风吹落,
唯有杨花独爱风。”
诗风迥异,不咏其形,
而赞其神,将杨花置于百花对立面,
赞其不惧风吹、
独爱自由的洒脱本性。
格局立意,瞬间高下立判。
场内霎时一静。
几位老秀才捻须颔首,
眼中露出惊异赞赏之色。
方才夸赞孙志远的那几人,
顿时有些尴尬,
夸赞之词卡在喉咙里,
不上不下。
高下立判,无需多言。
孙志远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
捏着扇子的手指微微发白。
暖场过后,进入自由切磋环节。
孙志远见作诗未能压过苏惟瑾,
心中更是不忿,眼珠一转,
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
朝着四周拱了拱手,朗声道:
“诸位同道,今日文会,
旨在切磋学问,砥砺前行。
小弟近日读《礼记·月令》,
偶有一惑,百思不得其解,
恰逢其会,想请教一下诸位高才,
尤其是…府试案首苏惟瑾苏兄。”
他刻意加重“府试案首”四字,
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苏惟瑾身上。
众人精神一振,心知好戏来了。
孙志远这是不服气,要出难题找茬了。
苏惟瑾抬起眼,平静地看向他:
“孙兄请讲。”
孙志远心中冷笑,
面上却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月令》有云:
‘仲春之月,雷乃发声,蛰虫咸动,启户始出。’
注疏皆言,此乃天地阳气生发,惊醒蛰虫。
然小弟愚钝,想请问苏兄,
这‘雷乃发声’与‘蛰虫咸动’,
孰为因,孰为果?
是雷声惊醒了蛰虫,
还是蛰虫将动引来了雷声?
其间道理,还望苏兄不吝赐教。”
这个问题颇为刁钻,
涉及经义中少有人深究的因果关系,
甚至带点玄学色彩。
众人皆屏息凝神,看向苏惟瑾,
看他如何应对。
几个老秀才也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孙志远暗自得意,
这问题是他从家中一本孤本杂记上看来的,
冷僻异常,寻常学子根本不会想到,
更别提回答了。
他料定苏惟瑾要么答不上来,
要么只能含糊其辞,无论哪种,
都能大大折其颜面。
然而,苏惟瑾闻言,
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一丝弧度。
超频大脑瞬间启动,
相关经文、历代注疏、
乃至后世自然科学研究和考据成果汹涌而至,
迅速整合成最佳应答方案。
他不慌不忙地站起身,
先对几位老秀才和在场众人行了一礼,
才从容开口:
“孙兄此问,确实有趣。
历代注疏,于此点多语焉不详,
或避而不谈,或笼统归之于‘天地之气感召’。”
他先肯定了问题的难度,
随即话锋一转:
“然,依小弟浅见,
纠结于孰因孰果,或落入窠臼。
《月令》此文,本为述天文、纪时令、明人事,
并非探讨自然机理之专论。
其文‘雷乃发声,蛰虫咸动’,
乃是并列陈述仲春二候之现象,
而非断言其因果关系。”
众人听得微微点头,觉得有理。
孙志远却皱眉:
“依苏兄之意,二者并无关联?
那为何偏偏将此二事并列?”
“非是无关联,而是其关联并非简单的孰先孰后。”
苏惟瑾淡然一笑,
抛出了更具冲击力的观点。
“实则,据某些散佚古籍及后世…
呃,一些博学之士考证,
‘雷乃发声’此句,或有讹误之嫌。”
“什么?讹误?”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质疑经文章句?
这可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孙志远像是抓住了天大的把柄,
立刻提高声音:
“苏兄此言差矣!
《月令》乃圣贤经典,岂容随意质疑?
莫非苏兄自以为能超越先贤注疏?”
苏惟瑾却不急不躁,缓缓道:
“孙兄稍安勿躁。
小弟并非凭空臆测。
考《夏小正》、《淮南子·时则训》等更古之文献,
于仲春物候,多只记‘蛰虫咸动’,
而未强系于‘雷乃发声’。
且各地物候不同,某些地域春来早,
蛰虫动时未必闻雷。
反之,秋冬时节,偶闻雷声,
又何曾见蛰虫出动?”
他顿了顿,观察着众人陷入思考的神色,继续道:
“故而,有学者推测,
《月令》‘雷乃发声’四字,
或为后人所加,
意在强化春回大地之声势,
亦或…是版本传抄过程中,
将注释误入了正文。
其本意,或许仅是描述‘仲春之月,
阳气盛,蛰虫动’这一整体现象而已。
如此,则‘孰因孰果’之惑,便可迎刃而解矣。”
这一番论述,引经据典,逻辑清晰,
既尊重了经典,
又提出了新颖且能自圆其说的考据观点,
巧妙地化解了那个刁钻的问题,
反而显得提问者有些钻牛角尖。
场内一片寂静,
众人都在消化这闻所未闻却又合情合理的解释。
几位老秀才交头接耳,频频颔首:
“妙啊!此解另辟蹊径,
却言之成理!”
“是啊,跳出因果之辩,
从文献流变角度入手,
高,实在是高!”
“苏小友之博学深思,老夫佩服!”
孙志远站在原地,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本想刁难对方,
却反而给了对方一个展示渊博学识和超凡见解的舞台!
自己再次成了衬托红花的绿叶,
背景板!
他握着折扇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惟瑾却并未乘胜追击,
只是对着孙志远微微拱手,
语气平和:
“此乃小弟一家之言,管窥之见,
未必正确,权当与孙兄及诸位探讨,
若有谬误,还望海涵。”
这番谦逊的姿态,更是赢得众人好感。
“苏兄过谦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赞誉之声纷纷涌向苏惟瑾。
孙志远僵在原地,
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讪讪地坐了回去,再也无心恋战。
他原本精心准备的几个后续难题,
在苏惟瑾那番降维打击般的回答面前,
显得索然无味,甚至可笑。
文会接下来的时间,
几乎成了苏惟瑾个人的学术沙龙。
不时有人向他请教经义、诗赋,
他皆能应对自如,言简意赅,
切中要害,令人叹服。
夕阳西下,文会散去。
众人离去时,大多围着苏惟瑾拱手道别,
言语间充满了敬佩。
孙志远则带着几个跟班,
灰头土脸地最早溜走,连招呼都没打。
苏惟瑾走在最后,
看着孙志远仓惶离去的背影,神色淡然。
跳梁小丑,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院试在即,这些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