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的府邸,外表并不张扬,内里却别有洞天。曲廊回环,假山玲珑,虽是冬夜,仍有暖阁内培育的奇花暗吐幽芳。引路的侍从悄无声息,脚步轻得如同猫鼬。整个府邸弥漫着一种精心算计过的雅致与压抑的静谧。
李默被引入一间暖阁。阁内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炭盆烧得正旺,温暖如春。赵高并未穿着官服,而是一身深紫色常服,坐在主位,面前摆着一套精致的酒具。他面白无须,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仿佛用尺子量过的笑容。
“李长史,快快请坐。”赵高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亲昵,“冒昧相邀,还望长史莫怪。”
“府令言重了。”李默拱手行礼,依言在客位坐下,姿态不卑不亢,“能得府令赐宴,是李默的荣幸。”
寒暄几句,酒过一巡。赵高并不急于切入正题,反而兴致勃勃地问起西域风物,从楼兰女子的舞姿问到于阗美玉的成色,仿佛只是一位对异域风情充满好奇的闲散贵人。李默心中警惕,面上却从容应对,言语间滴水不漏。
“说起来,”赵高话锋轻轻一转,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李长史在安西,可谓劳苦功高。不仅拓土千里,更将那蛮荒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听说,那‘宣威城’如今商贾云集,竟不输内地一些大城了。长史麾下,想必也是人才济济吧?”
李默心中一动,来了。他放下酒樽,淡淡道:“皆是仰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李默不过尽本分而已。安西诸事,程椽、王焕等皆乃干吏,恪尽职守,方能保一方安稳。”
他刻意点出程椽、王焕的名字,既是表明安西旧部仍在掌控,也是暗示赵高,他对安西的影响力并非虚言。
赵高呵呵一笑,亲自为李默斟满酒:“程司马、王军侯,确是能吏猛将。不过,长史如今身居帝都,总揽格物大事,安西毕竟遥远,若有宵小之辈,借长史之名,行不轨之事,恐于长史清誉有碍啊。”
他顿了顿,观察着李默的神色,继续道:“咱家在内廷,偶尔也听闻一些风言风语,说什么安西军资调度,似有非常之规;与西域诸国往来,也稍显……密切。当然,咱家是绝不信的!长史对陛下之忠心,天日可鉴。只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图穷匕见。这是在暗示安西有“尾大不掉”、“结交外藩”的嫌疑,是极其阴险的攻讦。
李默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凝重与一丝愤懑:“府令明鉴!安西地处极边,毗邻胡虏,军情瞬息万变,若事事请示咸阳,岂不贻误战机?所有军资调度,皆有账册可查,程椽每月必有详报呈送太尉府及少府。至于与西域往来,皆是为贯彻陛下‘断匈奴右臂,通西域商路’之国策,所获良马、玉石、情报,皆已上缴国库或呈报陛下。不知是何人散布此等谣言,其心可诛!”
他语气转为激昂:“李默一心为国,可昭日月!若有人欲以莫须有之罪构陷,李默虽不才,亦当在陛下面前,与之辩个明白!”
见李默反应如此激烈且有理有据,赵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容更盛,连忙摆手:“长史息怒,息怒!咱家都说了,绝不信此等无稽之谈!只是提醒长史,帝都非比边关,人心复杂,长史如今圣眷正隆,更需谨言慎行,提防小人嫉妒中伤。咱家亦是惜才,不忍见长史为此等琐事烦心。”
他再次举杯:“来,喝酒,喝酒!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尝尝这江东春醪,乃是贡品,陛下昨日刚赏下来的。”
接下来的宴席,气氛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和谐。赵高不再提敏感话题,转而谈论起咸阳的趣闻轶事,甚至对李默的格物总院表示出浓厚的“兴趣”,询问是否有需要他“帮忙”之处。
李默虚与委蛇,心中雪亮。赵高今夜之举,一为试探,看他是否因调离安西而心神动摇;二为示警(或者说威胁),暗示他在朝中并非没有敌人;三则为可能的“合作”留下伏笔。这只老狐狸,手段果然圆滑狠辣。
宴席结束,李默告辞离去。赵高亲自送到二门,态度亲切得如同多年老友。
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李默脸上的酒意瞬间消散,眼神清明而冰冷。赵高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他与李斯虽然不和,但在打压自己这个“新贵”上,未必不会默契联手。安西是他的根基,绝不能出任何纰漏。他必须尽快给程椽去信,让他更加谨慎,同时,也要在咸阳,尽快拿出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的“成绩”。
与此同时,格物总院,机械工坊。
已是深夜,坊内却依然灯火通明。苏珩和几名年轻的匠人围着一个半人高的木制模型,眉头紧锁。模型正是李默提出的“风力提水机”,但试制出来的效果远不如预期,齿轮啮合不畅,扇叶转动无力。
“不行,按照现有的齿轮打造方法,精度不够,摩擦太大,风力根本无法有效传递。”一名匠人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油污,沮丧地说。
苏珩盯着模型,脑海中回响着李默白天的指点——“关键在于齿轮变速与扇叶角度”。他忽然想起李默曾在讲解基础力学时,随手画过的一种叫做“渐开线”的齿轮齿形,说那能让传动更平稳、更省力。
“我们可能走错了路。”苏珩忽然开口,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不要再用传统的直齿了!我们来试试老师提过的‘新齿形’!”
他拿起炭笔,在旁边的木板上,凭借记忆和理解,开始勾勒那种奇妙的曲线。其他匠人围拢过来,起初疑惑,但随着苏珩的讲解,眼神逐渐亮了起来。
“可是……这齿形如此复杂,如何能打造得出来?”有人提出质疑。
苏珩目光坚定:“用手工一点点磨!用我们最好的钢,做最精细的锉刀和刮刀!一个齿一个齿地磨!总要有人先走出这一步!”
于是,在这个寒冷的咸阳冬夜,当帝国的权力者们在高堂华屋内勾心斗角时,格物总院的这间小小工坊里,一群年轻的匠人,为了一个看似“不切实际”的齿形,开始了近乎痴狂的尝试。炉火映照着他们专注而执着的脸庞,锉刀摩擦金属的声音,细微却坚定,仿佛在对抗着整个时代的惯性。
数日后,太尉府。
李默正在处理一份关于边郡驿道修缮的文书,仆役通报,将作少府监丞王绾求见。王绾是李斯的心腹之一,掌管将作少府实务,地位仅次于李斯这个正职。
李默心知来者不善,命人请进。
王绾四十余岁,面容清癯,带着一股技术官僚特有的矜持。他行礼后,也不多客套,直接呈上一卷竹简:“李长史,此乃将作少府拟定的明年官营作坊器物制式清单,按例需太尉府核验,尤其是军器部分。”
李默接过,快速浏览。清单罗列了从戈矛弓弩到战车铠甲的各种制式要求,与往年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尤其是在弓弩和铠甲项下,明确标注“依祖制,不得擅改”。
李默放下竹简,看向王绾:“王监丞,此清单,似乎未考虑神机营所用之火器,亦未纳入安西工坊已验证有效的部分军械改良,例如新型环首钢刀之热处理工艺、弩机望山之精度校准法等。”
王绾微微一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李长史,祖制之法,乃历代匠宗心血结晶,历经战阵考验,稳妥可靠。神机铳虽利,然制造繁难,成本高昂,难以全面替代弓弩。至于安西之改良,毕竟出自边郡,未经将作少府大匠统一审定,恐有疏漏,不宜贸然推行全国,以免各地工匠理解偏差,反生混乱。还是依祖制为妥。”
这番话冠冕堂皇,核心就一条:拒绝改变,维持将作少府在军械制造领域的绝对权威和旧有体系。
李默心中怒火升腾,却强行压下。他知道,与王绾争执无益,这背后是李斯和整个将作少府保守势力的意志。
“哦?”李默语气平淡,“依王监丞之意,龙城之战,神机营破敌,靠的便是这‘稳妥可靠’的祖制弓弩了?”
王绾脸色微变,强笑道:“长史说笑了。神机铳乃陛下特旨,格物总院专营,自不在此常规清单之列。”
“那新型钢刀、改良弩机,亦非神机铳,为何不能纳入?”李默追问。
“此乃工艺标准之争,非一时能定。需待将作少府详细验证,方可议之。”王绾滴水不漏。
李默知道,这“详细验证”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他不再争论,拿起笔,在清单上批下一行字:“已知悉。神机营及边军急需之改良军械,由格物总院依实战需求,另定标准,专线供应。此清单所列常规制式,准。”
他这是强行划出了一块“特区”,绕开了将作少府的掣肘。虽然暂时解决了部分问题,但与李斯一派的矛盾,也由此摆上了明面。
王绾接过批阅后的清单,看着那行字,眼角抽搐了一下,终究没再说什么,躬身告退。
看着王绾离去的背影,李默知道,他在咸阳的每一步,都如同行走于刀刃之上。外有赵高虎视眈眈,内有李斯步步为营。而破局的关键,或许不在朝堂的唇枪舌剑,而在于那格物总院工坊里,那夜以继日、试图磨出“新齿形”的微弱锉刀声。
他需要更快、更耀眼的成果,来证明“格物”的力量,来夯实自己的地位。
就在这时,苏珩满脸兴奋,甚至忘了礼节,直接冲进了他的值房,手中举着两个小小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齿轮。
“老师!成了!您看!渐开线齿轮!我们磨出来了!传动顺畅,几无杂音!”
李默看着那对在苏珩手中微微转动、咬合紧密的齿轮,又看了看苏珩那布满血丝却熠熠生辉的眼睛,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带着希望的微笑。
咸阳的棋局,他落下了第一颗属于自己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