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不凡的声音像一颗砸进死水潭里的巨石,整个烧碱车间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陈不凡。
百分之九十九?他在说什么胡话?那是碱!不是他娘的黄金!
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是厂里干了三十多年的老师傅,他第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吹牛不上税啊,陈总工。”
他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百分之九十九?我听都没听说过!”
“英国人卖给咱们的那套设备,吹得天花乱坠也就百分之九十五!你拿这堆破铜烂铁,一个月?”
“你当咱们是傻子,还是你自个儿是神仙?”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的窃笑声。
怀疑,嘲弄,不信。
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扎向站在中央的陈不凡。
王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急得直跺脚。
“老周叔!你胡说八道什么!”
孙丽也气得胸口起伏,她想反驳,可那百分之九十九的目标,连她自己都觉得是天方夜谭。
陈不凡没有生气,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只是转过头,看着身边已经彻底傻掉的王涛。
“愣着干什么?”
陈不凡的声音很平静。
“拿工具。”
“啊?哦……哦!”
王涛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跑向工具箱。
陈不凡脱下了身上的中山装外套,随手递给孙丽。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卷起了袖子,露出了不算粗壮但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走到那台报废的电解槽前,伸出手,在那冰冷、锈迹斑斑的槽体上轻轻抚摸。
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堆废铁,像是在看一匹沉睡多年的战马。
王涛拿着一把巨大的管钳跑了回来。
“陈总工,给!”
陈不凡接过那沉重的管钳,掂了掂。
他没有说话,对着电解槽最上方一个锈死的阀门,抡圆了胳膊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四溅!
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这一下巨响,猛地抽搐了一下!
嘲笑声,议论声,瞬间消失了,所有人都被他这股子狠劲给镇住了。
陈不凡没有停。
“哐当!”
第二下!
“哐当!”
第三下!
他一下一下地砸着,那不是在修理,那是在破坏,在拆解!
他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决心!
几下过后,那个阀门被硬生生砸了下来,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陈不凡把管钳扔给王涛。
“拆!”
他的嘴里只蹦出这一个字。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胸口因为用力而剧烈地起伏,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是有两团火在烧。
王涛被这股气势感染了,他脑子里那点“不可能”的念头被砸得粉碎!
他不再犹豫,举起管钳对着另一个螺栓也狠狠砸了下去!
“都他妈的看什么看!”
王涛扯着嗓子,对着周围那群呆若木鸡的工人吼道。
“没听见陈总工的话吗?要在这建奇迹!”
“维修班的!把你们的切割机,电焊机,全都给我推过来!”
“三车间的,去仓库把咱们库存里最粗的铜线,最厚的钢板,都给我拉过来!”
“算我王涛的账!”
“今天不把这堆废铁给拆平了,谁他妈也别想下班!”
他的吼声,像一声惊雷炸醒了所有人。
工人们面面相觑。
疯了,陈总工疯了,新提拔的王副主任也跟着疯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两个带头砸设备的“疯子”,他们心里那潭死水好像也被搅动了。
“妈的,怕个球!”
人群中,一个年轻工人把手里的搪瓷缸子往地上一摔。
“反正厂子都快黄了!跟着陈总工干,输了不亏,赢了血赚!”
他吼着,冲进了工具房,抄起一把大锤就跑了过来。
有一个带头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算我一个!”
“拆!他娘的!”
“老子这辈子还没干过这么带劲的事!”
压抑了太久的怨气,被生活磨平了的棱角,对未来的迷茫,在这一刻全都转化成了一股原始的破坏欲和建设欲!
整个烧碱车间彻底变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工地!
“哐当!”
“刺啦——”
锤子砸击金属的声音,切割机切割钢板的刺耳声,工人们粗野的号子声,汇成了一首狂野的交响曲。
孙丽抱着陈不凡的外套,站在人群外。
她看着那个浑身汗水,衬衫上沾满油污的男人,看着他指挥着众人,将那台庞大的设备一点点肢解。
她的眼眶湿润了,她不知道奇迹会不会发生。但她知道,红星厂活过来了。
……
拆解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那台曾经代表着落后和危险的电解槽,已经变成了一堆大小不一的零件,摊在水泥地上。
工人们累得东倒西歪,一个个像从泥水里捞出来的,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酣畅淋漓的兴奋。
陈不凡也累得够呛,他靠在一根柱子上大口地喘着气。他拿起地上的木炭,再次蹲了下来。
在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对着那堆零件,他开始重新画图。
这一次,他画得更详细,更具体。
“王涛。”
他一边画,一边头也不回地喊道。
“在!”
王涛立刻凑了过来。
“这块阳极板厚度不够,让机修车间用两块废钢板给我压在一起,中间用铜板做夹层,氩弧焊密封,不能有任何缝隙。”
“这个隔膜箱,原来的石棉隔膜全部扔掉。去找孙丽,让她带人去仓库,把所有废弃的医用纱布、玻璃纤维布都找出来,用稀碱液浸泡二十四小时,再用蒸馏水清洗三遍,我要做复合隔膜。”
“还有这个循环管太细了,压力不够。让管道班把锅炉房那根备用蒸汽主管给我拆了,重新煨弯,接到这里来!”
陈不凡的手指在地上飞快地移动,一道道命令从他嘴里清晰地发出。
没有图纸,没有数据手册,所有的东西都在他脑子里。
王涛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拿着个小本子飞快地记着,越记心越惊。
陈不凡说的每一个改动都匪夷所思,都完全违背了他过去学到的所有知识。
用纱布做隔膜?拿蒸汽主管当循环管?这不是胡闹吗?
可看着陈不凡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把所有的疑问都咽了回去,他选择相信。
“都记下了吗?”
陈不凡画完最后一笔,站了起来。
“记……记下了。”
“那就去干。”
陈不凡拍了拍他的肩膀。
“记住,从现在开始你说了算。谁敢阳奉阴违,你直接告诉我。”
王涛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拿着那个写满了天书的本子,转身就去召集人手了。
看着王涛离去的背影,陈不凡知道,这第一步算是踏出去了,但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他需要钱,需要人,更需要一个绝对安静,不被打扰的环境。
……
夜幕降临。
厂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王厂长抽了半包烟,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下午车间里那惊天动地的动静他早就听说了,他没去阻止,也阻止不了。
他知道,陈不凡这把火已经彻底烧起来了,要么把红星厂烧出一个新天地,要么,就把所有人都烧成灰。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陈不凡走了进来。
他换了身干净衣服,但满身的疲惫和灰尘味还是掩盖不住。
“厂长。”
陈不凡开门见山。
“我需要三样东西。”
王厂长掐灭了烟头。
“说。”
“第一,钱。”
陈不凡伸出一根手指。
“韩林宇给的那五千块,我要全部投入到设备改造里。另外,我需要您再批给我五千块的采购经费,我要买铜材,买耐火砖,买最新的电表和阀门。”
王厂长眉头一皱。
“厂里账上没钱了。”
“那就从下个月的工资里预支。”
陈不凡的语气不容置疑。
“一个月后,我十倍还给工人们。”
王厂长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