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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急于消灭淞沪市区最后一股抵抗力量的师团长不会给青柳联队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的时间,更不会让他们和守军打消耗战、待守军弹尽粮绝举着武器自己走出来,他要的是帝国优秀的军人在这场攻坚战中取得完胜,彻底击溃守军。

    不敢使用重武器,青柳俊只得组织几支队伍同时冲锋,力求突破一点,再蜂拥而至突破点,各个击破守军;但不管从哪个方向发起进攻,守军密集的子弹和手榴弹总能打得冲锋队员只有招架之功……

    “团长,有两个人……有个人找你。”神情黯然的士兵走到谢震轩的面前,怯懦地说。

    “谁?”谢震轩望着敌人占领的四层建筑,头也不回地问。

    “不认识。”士兵小声地答。

    谢震轩心头一颤,目光移到士兵的脸上,发出一连串的疑问:“不认识?他在哪儿?他从哪儿进来的?”

    “我瞄准敌人时,有个穿着敌人衣服的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刚转过头,就被他们夺去了枪。”

    “他们?到底几个人?三楼的其他兄弟呢?”

    “都……被控制了。那两个人说,他们是自己人,不会伤害我们,想见你。”

    谢震轩迟疑了一下,来到了三楼。三楼是四行仓库整体的火力网中攻和防最薄弱的环节,谢震轩在这儿只安排了十几个士兵。此刻这十几个士兵正和一个身穿日军军服的人说说笑笑,见长官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谢震轩想发作,另一个“日本兵”开口道:“谢团长?在下景腾。”

    谢震轩疑惑不决——金陵宪兵的最高指挥官名叫景腾,但只是听说,未见过真人,眼前的这位是不是他?“你们怎么上来的?”他自信自己的布防固若金汤,如今被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捅破,一定有致命的死穴。急于找出问题的根源,他对景腾的招呼不怎么在意。

    “我们从西面出来以后,想着怎样进入四行仓库;”景腾指着隔壁的四层建筑说,“日军的两支小分队进攻仓库,我们从其中一支的士兵身边爬过来,攀墙而上;日本兵见了,以为是自己人,拼命输出火力吸引你们。我们能如此轻松的上来,要感谢他们的配合。”

    和青柳俊交完手,景腾和王莽马不停蹄地朝四行仓库靠拢;他知道此时发起攻击的士兵还不知道四层建筑里发生的事,必须在他们知道之前,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

    “胆子够大!”谢震轩说,“子弹没长眼睛,你就不怕……”

    “景某是军人,为国捐躯是鄙人的造化。”

    “我的士兵也算训练有素了,遇到你们竟如此不堪一击!”

    景腾笑了笑。

    “宪兵旅是天之骄子、钧座的心头肉;同样是嫡系,比较起来,我们有很大的差距。”

    “能与置生死于度外的诸位一起战斗,景某感到无上的荣光!”景腾指着王莽说,“此刻,我二人愿听从谢团长的差遣。”

    “论起来,你是长官,我只是打杂的团附。”

    “谢团长及诸位兄弟孤军抵挡日军的豪情,实在令景某敬仰;能加入四行守军、成为其中的一员,景某荣幸之至。”

    谢震轩挥了挥手,士兵们各就各位回归战斗岗位;景腾向谢震轩介绍过王莽,也让他投入了战斗。

    “对于我的火力部署,你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谢震轩放下了心里的猜疑,试探着问景腾。

    “我没去别的楼层,不知道谢团长具体的布防,不好瞽言妄举。”

    “请吧!”

    景腾点了点头,和谢震轩自顶楼逐一往下走、商榷布防的弊端及完善的举措。对于这个临时的咨议身份,景腾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手里有四百号兄弟,对外宣称八百;目的是给日军造成错觉,认为我们有足够的防守能力。这幢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建筑可媲美一座巨大的碉堡,敌人无论用什么方法进攻,都将付出惨重的伤亡。”

    “日军因担忧误击租界不会使用重武器,而仓库粮食、弹药充足,完全可以坚守一段时间。”

    “如果你是指挥官,会做怎样的人员分配?”

    “一楼是重中之重,全营要有一百人镇守一楼,绝不能让日军攻进来;要将兄弟们分散在一楼每个可以对外发出子弹的地方,警戒前来偷袭的敌人。对强攻的敢死队必须火力全开,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其打残。”

    “要把第一层守卫成铜围铁马,不让对手有机可乘;二层设机枪点居高临下配合一层,并安排专人替主、副机枪手运送弹药及更换捷克式机枪的枪管;三、六层只设狙击点;四、五层设火力点压制西面建筑输出的火力。手榴弹从拉掉引线到爆炸约三到四秒,对于相对封闭、不容易观察外间的楼层,做到精准投掷不大可能,所以我安排了人员在楼顶负责投掷。”

    “楼顶便于观察,仓库四周的敌情一目了然;这样安排很合理,但要告诉兄弟们注意隐藏,提防埋伏在周围的狙击手……”

    景腾和谢震轩愈说愈投机,钟期既遇地商量完了部署。

    两支小分队尽数被歼,午夜的战斗告一段落。因炮弹的轰鸣而怛然失色的行道树只剩几根可怜巴巴的树枝,躲在树枝上的叶子豕分蛇断,让人不自觉的心生怜悯;比起遭炮弹拦腰炸断的同伴,它们是幸运的——不时被恫吓,至少还活着。活着要坚强,因为苦难终会过去;那时,不会有野兽的怒吼和枪炮的惊扰,可以静静地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呼吸清新的空气,仰望白云在蓝天飘来荡去,身边也会长出许许多多和它们一样,嫩绿的、生命气息浓郁的朋侪,彼此陪伴,才不会孤单。

    景腾和谢震轩站在窗口向外凝望,附和难得的宁静氛围;久经沙场的他们都明白,这停歇,只是戏曲启幕前、即将登场的演员的补妆时间罢了。当演员粉墨登场,大戏自然跟着开始。和跅弢不羁的景腾不同,五官棱角分明的谢震轩沉稳内敛,浑身上下透出笃定的弘毅宽厚和视死如归的野性;作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学子,优秀军人具备的,从他的身上都能被找到。通过匕鬯不惊的四行守军,足以看出他的才干。同族的争斗和外族的欺凌,令中华民族苦不堪言;从兵戈抢攘到黼蔀黻纪,需要谢震轩这样的男子汉挺身而出,为国家、为民族,为子孙后代的生生不息献出鲜血乃至生命!

    细雨的润泽,使残疾的叶子有了一丝生机;特别是在天际一片鱼肚白之后,它们都光亮、娇嫩嫩的。

    与四行仓库一河之隔的租界,西方的外交家们坐在河边的遮阳篷下,点上喜爱的咖啡,一边细呷,一边欣赏日本士兵和四行守军的鏖战;守军的战略战术颠覆了他们的想象,他们没有想到,这支藉藉无名的队伍这般骁勇善战!

    依托两辆战车,日军从四行仓库的西、北两面发起了进攻。

    从楼上扔下的炸药包在战车旁爆炸,掀起一阵巨浪,将几个士兵高高地举起,又重重地摔下。手榴弹雨点般落入日军的队列,炸得他们人仰马翻。机枪的子弹打在战车上的丁零当啷声,像敲击编磬一样悦耳动听。战车尖利的炮弹撕碎了麻袋,掩体随之坍塌,小麦和大豆及几个守军滚到了一旁;战车将炮口伸进仓库,一伸一缩地吐出炮弹。日本士兵绕到车前,朝仓库丢了两颗手雷;爆炸过后他们冲了进来,但还没看清里面的状况就被守军射成了马蜂窝。守军从战车的视线盲区靠近战车,放了两个炸药包在履带上;火花在引线上跳跃着飞奔,点燃了炸药。一声巨响,威力巨大的冲击波割断了履带,又将战车里的驾驶员、车长、炮长和装填手震得七窍流血、肝肠寸断。

    全歼了来犯之敌,守军用麻袋堵住缺口,重新设置火力。

    机枪、步枪、手榴弹、炸药包,从四行仓库的各个角落一齐宣泄向来犯的日军……

    政治往往左右战争,军事上无法取得突破,日军以不再保证租界的安全为由转而向租界施压;租界只得照会国民政府,希望四行守军尽快结束抵抗,国民政府最终同意、并下达了守军撤退的命令。

    “有什么打算?”

    “服从命令,今晚突围。”谢震轩平静地说,“你们二位不在守军序列,上峰的命令跟你们无关。你们想好何去何从了吗?”

    “日军的这点火力困不住我们,谢团长不必担心。租界是安全的,你带兄弟们去吧。”

    “我也这么想。我打算从这座桥冲到对岸,进入租界。”谢震轩望着姑苏河上的垃圾桥说,“敌人定会在桥头设下伏兵、妄图消灭我们。”

    “狭路相逢勇者胜。我相信上兵伐谋的谢团长能够带领兄弟们安全抵达。”

    “尽人事,听天命。我会掩护兄弟们,最后一个撤离。”

    “多保重!”景腾对谢震轩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

    谢震轩回完礼,看着景腾的衣服说:“我这儿有军装,等会儿二位挑身合适的换上,不好一直穿日军的衣服;这些天忙于战事,我把这事给忘了。”

    景腾伸出手,说:“后会有期。”

    谢震轩紧握着景腾的手,凄凉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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