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上的连连大捷,如同狂风扫落叶,将鄂西地区盘根错节的土司势力涤荡一空。唐崖臣服,诸寨归附,向拯民的名字,如今在这片土地上,已具备了绝对的权威。他知道,刀剑可以打下地盘,但真正要守住这片土地,让生活在这里的人心安定下来,光靠武力是远远不够的。
是时候,将他在巴寨、在宜昌试行的那一套,在整个施南府及其控制区域内,全面、彻底地推行开来了。他要做的,不是取代一个土司,而是要彻底砸碎那套沿袭了数百年的、吃人的旧制度,建立起一个全新的秩序。
他选择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施南府城中央的广场上,举行了正式的“入驻”仪式。没有奢华的排场,只有肃立的军队和闻讯赶来、黑压压一片的百姓。
向拯民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期盼、或惶恐、或麻木的脸,运足中气,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
“施南府的父老乡亲们!各寨来的兄弟姐妹们!从今日起,我向拯民,正式入驻施南府,掌管此地军政事务!”
开场白简单直接,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我知道,大家这些年,过得苦!”向拯民的声音带着沉痛,“土司老爷们层层盘剥,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动不动就拉夫派差,不管农时,不管死活!多少人被逼得卖儿卖女,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背井离乡,成了这乱世里无根的浮萍!”
这番话,说到了无数人的心坎里,台下开始出现低低的啜泣声和压抑的叹息。
“这样的日子,该到头了!”向拯民猛地提高音量,如同惊雷炸响,“我在此宣布,自即日起,施南府辖内,废除一切土司时代的人头税、山地税、火坑钱等等所有苛捐杂税!废除一切不合理的无偿劳役!”
“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废除苛捐杂税?废除无偿劳役?这是他们祖祖辈辈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真的吗?真的不用交那么多税了?”
“不用白给土司老爷干活了?”
“苍天有眼啊!”
狂喜、难以置信、激动……各种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但这还不够。向拯民双手虚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抛出了更重磅的消息:
“光废除旧的还不够!我们还要建立新的规矩!”
“第一,均田! 所有原本被土司、头人霸占的山林田地,除保留部分作为公田外,其余全部收回!将按照各家各户的人口,公平地分给无地、少地的农户耕种!官府会给你们发放地契,确认你们对土地的所有权!”
“第二,登记户籍! 无论是原本的住民,还是逃难来的流民,只要愿意在此安家落户,都可以到官府登记户籍,成为施南府的正式居民,享受同样的待遇和保护!”
“第三,乡老自治! 各村各寨,由大家自己推举德高望重、办事公道的老人担任‘乡老’,负责处理邻里纠纷,传达官府政令,组织村寨日常事务,官府不再随意指派头人欺压大家!”
这三条,一条比一条震撼!分田地、定户籍、自己管自己?这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尤其是对于那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流民来说,这无疑是黑暗中的一道强光!他们终于可以不再是“流民”,可以有地种,有家可归,成为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向青天!向青天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跪了下去,老泪纵横。
“我们……我们也有地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喃喃自语,仿佛在梦中。
“登记户籍!俺们不再是黑户了!”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激动地抱在一起。
场面一度有些失控,那是长期压抑后的情感宣泄。
向拯民看着台下激动的百姓,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这些政策触及的是最根本的利益,必然会遇到阻力,但看到百姓们如此反应,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政策宣布完毕,庞大的行政机器立刻开动起来。而负责这其中最繁琐、也最核心的户籍统计与土地清丈工作的,正是覃玉。
这是一个浩大得令人望而生畏的工程。施南府下辖五县之地,刚刚经历战乱和制度变革,人口流动频繁,情况错综复杂。
但覃玉没有丝毫畏难。她展现出了惊人的组织能力和耐心。她将从施南府学堂中培养出来的、粗通文墨和算学的年轻人组织起来,又招募了一批做事细致的流民,组成了数十支户籍统计工作队。
她亲自编写了统计表格和注意事项,要求工作队必须挨家挨户走访,详细记录每户的人口、年龄、原有职业、现有状况。对于流民,更是要耐心询问原籍、流亡原因,确保信息准确。
工作队打着“白虎旗”,带着干粮,深入每一个村寨,每一片山区。起初,一些百姓还有疑虑,不敢如实相告。但工作队态度和蔼,解释耐心,并且严格遵守纪律,绝不扰民,慢慢地赢得了信任。
覃玉则坐镇府城,每日处理各地送回来的海量信息,分类、汇总、核查。她常常工作到深夜,灯火映照着她清瘦却坚毅的面庞。柳明也全力协助,负责文书归档和协调。
与此同时,土地清丈工作也在同步进行。原有的土司田契被宣布作废,由官府重新丈量土地,划分田亩,准备分配。
工作量巨大,但整个行政体系在覃玉的梳理下,高效而有序地运转着。三个月,仅仅用了三个月时间,覃玉便向向拯民呈报:施南府下辖五县之地,户籍登记初步完成!共统计在籍民户四万三千余户,人口约二十一万!其中,新登记的流民就占了近三成!
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成就!它意味着,向拯民对这片土地的统治,第一次有了清晰的人口数据支撑,不再是模糊的估计。
而柳明,这位饱读诗书的前朝秀才,亲眼目睹了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心中激荡难平。他不再觉得向拯民只是“乱世枭雄”,而是看到了其身上那种“解民倒悬”的仁政色彩。他主动提笔,用他那手漂亮的楷书,撰写了一篇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的《均田颂》。
文中,他并未过多华丽的辞藻,而是用朴实的语言,讲述了废除苛政、均分田地给百姓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赞美了这“耕者有其田”的世道新景。他将这篇文章抄录了数百份,由工作队张贴到每一个乡、每一个村的公告栏上,甚至由蒙学班的先生们念给不识字的百姓听。
“有了田,心就安了……”
“这《均田颂》写得好啊,说的就是咱们心里话!”
“以后好好种地,再也不用怕饿肚子了!”
《均田颂》的传播,如同春风化雨,进一步安抚了民心,增强了那些刚刚获得土地和身份的流民对新政权的归属感和认同感。
施南府,这座曾经只是鄂西众多土司城之一的地方,如今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崭新面貌,焕发着勃勃生机。街道上车马往来,商铺林立;城外新开垦的田地里,绿油油的秧苗迎风摆动;学堂里传出的读书声清脆悦耳;作坊区叮叮当当的响声日夜不息……
向拯民站在守备府的阁楼上,俯瞰着这座日益繁华的城市和远处安宁的乡村,心中充满了成就感。他知道,自己播下的种子,已经开始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上,生根发芽。一个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的、崭新的秩序,正在鄂西这片土地上,顽强地破土而出。而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