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奉天殿。
文武百官肃立,晨光透过高大的殿门,照亮了御座上朱元璋那张不怒自威的脸。
他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站在前列的朱标身上,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畅快。
“昨儿个,雪花盐那拍卖的事儿,了了。”
朱元璋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干脆利落。
“标儿办得不错!”
他拿起御案上那本账册,在空中扬了扬。
虽未明说数额,但那动作里的分量,任谁都感受得到。
“给朝廷,弄来了不少实在的进项!”
“解了咱的燃眉之急!”
底下群臣闻言,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立刻堆起笑容,纷纷躬身附和。
“陛下圣明!太子殿下英明!”
“此乃利国利民之壮举,殿下功在社稷!”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一时间,朝堂之上满是歌功颂德之声。
而淮西勋贵队列里,蓝玉、曹震等人也皮笑肉不笑地跟着拱手,说着场面话。
蓝玉甚至还粗着嗓子补了一句:“殿下初次经办此等大事,便能如此周全,实乃我大明之福!”
只是那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阴霾和不甘。
这夸赞声还没落下,曹震便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实则毒辣地将矛头引向了站在文官队列中的刘伯温!
“太子殿下自然是英明果决,明察秋毫。”
“只是……这具体经办之人,乃是刘御史。”
“呵呵,刘御史清名在外,自然是信得过的。”
“只不过……这拍卖之事,牵扯巨额银钱,与众多商贾打交道…这其中关节,谁又能说得清楚,保证绝对干净呢?”
“万一……呵呵,臣只是说万一,有人暗中收取了商贾的好处,这拍卖的公正嘛……”
他这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直指刘伯温可能受贿徇私。
刘伯温气得脸色铁青,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
他立刻出列,就要反驳。
“陛下!臣……”
“曹将军此言差矣!”
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打断了他。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太子朱标。
他一步踏出,面色平静!
目光却如同冷电般扫过曹震,最后看向御座上的朱元璋,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
“父皇,此次拍卖,从资格审核到最终落槌,每一环节,儿臣皆命相关官吏严密监察!”
“刘御史更是恪尽职守,所有流程皆有记录存档,绝无任何舞弊可能!”
“曹将军此言,无凭无据,乃是妄加揣测,儿臣可以担保,绝无此等事情!”
朱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和威势!
他直接以太子之尊为刘伯温作保!
将曹震那点阴损的猜测堵了回去!
曹震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在朱标那冷冽的目光逼视下,终究没敢再说什么,悻悻地缩回了队列。
蓝玉等人也是面色难看,却不敢再触太子霉头!
朱元璋高踞龙椅之上,将底下的暗流涌动看得一清二楚。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对儿子的应对暗自点头。
很好,知道护着自己的人了,也有了这个魄力。
待殿内重新安静下来,朱元璋才缓缓开口。
语气却陡然一转,变得深沉而冰冷,仿佛之前的轻松愉快只是错觉。
“拍卖的事儿,标儿办得好,咱心甚慰。”
“不过……”
他拖长了语调,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那“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瘆人。
“通过这事儿,咱也瞅明白了另一件事——”
“这天下,有钱的主儿,是真他娘的多啊!”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缓缓扫过底下那些身着蟒袍玉带的勋贵,扫过那些衣着光鲜的官员,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咱翻看了近些年各地的赋税账册,越看,咱这心里头,就越不是滋味儿!”
他猛地拿起另一本册子,重重地摔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心头一跳!
“咱看到,有的地方,上报某某豪绅,人丁不过十数口,田产不过数百亩,每年缴纳的田赋,区区二三十石粮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意和讥讽。
“可实际上呢?!咱派人去查!人口不下数百!”
“良田阡陌相连,何止千亩!”
“他们交给朝廷的,就是那点塞牙缝都不够的玩意儿!”
“而一些只有几口人,守着几处薄田的穷苦百姓,一年到头,汗珠子摔八瓣,打上来的粮食,倒要上交朝廷四五石!甚至更多!”
他每说一句,殿内淮西勋贵和一些出身豪族的官员脸色就白一分!
不少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对视。
后背沁出冷汗。
他们当中,谁家名下没有隐匿的田亩人口?
谁家没有想方设法地规避税赋?
朱元璋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语气却愈发平静。
只是那平静之下,蕴藏着风暴。
“此等积弊,如同附骨之疽!”
“吸的是民脂民膏,损的是国家元气!”
“长此以往,国库如何充盈?百姓如何不苦?”
“咱这大明江山,如何能稳如泰山?!”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惊雷炸响!
“故此,咱决意,推行新政!改革赋役制度!”
“其一,曰‘一条鞭法’!”
“将各色田赋、徭役、杂征,合并为一,折成银两,统一征收!”
“简化税制,使贪官污吏,再无从中渔利之机!”
“其二,曰‘摊丁入亩’!”
“废除单独的人头税!将固定的丁银数额,分摊到田赋之中,一并征收!”
“从此,朝廷只认地,不认人!你有多少地,就承担多少税赋!”
“看谁还能再隐匿人口,逃避税负!”
这两条政策如同两道惊雷,劈得整个朝堂鸦雀无声!!
尤其是第二条“摊丁入亩”,简直是刨了许多豪强士绅的命根子。
朱元璋根本不给他们消化和反对的时间。
目光如电,直接锁定了站在文官队列中的杨宪,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任命和深沉的期望。
“杨宪!”
杨宪浑身一凛,立刻出列躬身:“臣在!”
“当年你重建扬州,开垦抚民,干得不错!咱还记得!”
朱元璋盯着他,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
“此次赋役改革,千头万绪,触动利益尤深,非干吏能臣不能为!”
“咱就把这推行‘一条鞭法’与‘摊丁入亩’的重任,交给你!”
“由你牵头,会同户部、吏部,给咱尽快拿出详细的章程,推行天下!”
他微微前倾身体,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杨宪,咱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像当年在扬州那般,给咱,给这大明的天下,再杀出一条血路来!”
杨宪感受到那巨大的信任和更巨大的压力!
脸上瞬间涌起一股混合着激动、振奋与决绝的潮红!
他猛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却斩钉截铁:
“臣!杨宪!领旨!”
“定当竭尽全力,肝脑涂地,不负陛下重托!”
“必将此新政,推行到底!”
“好!”
朱元璋重重一拍龙椅扶手,“咱等着你的章程!”
朝会散去。
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奉天殿。
淮西勋贵们交换着眼神,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蓝玉看着杨宪那虽然恭敬却难掩亢奋的背影,又瞥了一眼不远处面色凝重的刘伯温,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这新政,这主持新政的人,都成了他们必须拔掉的眼中钉,肉中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