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侯府。
花厅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阴沉扭曲的脸。
蓝玉、曹震、朱寿等淮西核心勋贵再次聚首,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压抑和焦躁。
“他娘的!杨宪这狗东西!陛下竟然把这么要命的差事交给他!”
蓝玉一拳捶在桌上,震得杯盘乱响,赤红的眼睛里满是暴戾。
“一条鞭法!摊丁入亩!这是要刨咱们的根啊!”
曹震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田地……咱们名下的田产,必须尽快想办法隐匿起来!”
“找些信得过的远房亲戚,或者干脆转到那些依附咱们的小吏、商户名下!”
“一层层转下去!”
“就算他杨宪有三头六臂,查起来也得费尽周折!”
“咱们就跟他拖!看谁耗得过谁!”
“对!拖死他!”
众人纷纷附和,脸上露出狠厉之色。
这是他们应对官府常用的伎俩,盘根错节,足以让任何清查陷入泥潭。
“光拖还不够!”
曹震阴恻恻地补充,眼中杀机毕露,“杨宪和刘伯温这两个绊脚石,必须搬掉!”
“有他们在陛下和太子面前晃悠,咱们永无宁日!”
“必须想办法,废了这两人!”
就在众人同仇敌忾,商议着如何构陷打击杨宪与刘伯温之时,一名心腹仆从匆匆而入,在蓝玉耳边低语了几句。
蓝玉眉头一皱,脸色更加难看:“什么?国债的价格……跌了一些?”
虽然跌幅不大,但在这个敏感时刻,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挑动他们本就紧绷的神经。
众人闻言,脸上都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们可是将大量钱财,甚至借贷来的银子都投了进去。
指望着这“只涨不跌”的神话继续下去。
“去!把胡惟庸给老子叫来!”
蓝玉烦躁地挥挥手,“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多时,胡惟庸应召而来。
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谦恭温和的笑容,仿佛对厅内凝重的气氛毫无所觉。
“永昌侯,诸位将军,深夜召见,不知有何要事?”
蓝玉没好气地将国债微跌的消息说了,紧盯着他:“胡相,这价格怎么会跌?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胡惟庸闻言,脸上笑容不变,轻松地摆了摆手:“我当是何事,原来如此。”
“诸位将军多虑了。”
“这市场行情,有涨有跌,实属正常。”
“便如同那粮价,春夏秋冬尚有起伏,何况这国债?”
“些许波动,不必挂怀。”
“依下官看,不过是正常调整,日后必然还会再创新高。”
他这番话语气笃定,神色从容,顿时让蓝玉等人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们对于经济之道本就懵懂,见这位“精通”此道的右丞相都这么说,便也不再深究。
然而,胡惟庸话锋却悄然一转,脸上露出同仇敌忾的愤慨之色,叹息道:
“倒是这推行新法之事……”
“唉,杨宪此人,为了政绩,向来不择手段。”
“还有那刘伯温,一贯与咱们淮西子弟为难。”
“此次他们二人一个主持新政,一个监察盐务,分明是联手要将我等逼入绝境啊!”
“难道诸位将军,就真的甘心任由他们骑在头上,为所欲为吗?!”
“甘心?老子甘他娘的心!”
蓝玉瞬间被点燃,怒吼道,“恨不能生啖其肉!”
“没错!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众人群情激愤。
胡惟庸见火候已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诈和阴冷,他压低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诸位将军,若要铲除此二人,眼下,正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不仅能将杨宪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甚至……连那刘伯温,也可能受到牵连!”
“哦?!”
众人眼睛瞬间亮了,如同饿狼看到了血肉,急切地围拢过来!
“胡相快说!是何机会?”
胡惟庸脸上露出智珠在握的神情,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揭露秘密的森然!
“诸位可知,杨宪当年在扬州所谓的‘政绩’,是如何得来的?”
他不再卖关子。
将此前精心搜集,甚至可能添油加醋的罪证一一抖出。
“为了赶政绩,他强迫百姓在荒山盐碱地复耕,颗粒无收,怨声载道!”
“为了虚报功绩,他让农户反复翻种熟田,既坏田力,又断口粮!”
“为了凑税银,他还纵胥吏提前征收,夺粮牵牛,逼得百姓卖儿鬻女!”
“此乃欺上瞒下,酷虐百姓之实!更有甚者——”
胡惟庸眼中寒光一闪,“他赴京时献给陛下的那株象征祥瑞的‘嘉禾’稻穗,根本就不是扬州所产!”
“而是他从一个西域商人手中高价买来的!”
“事后,为绝后患,他竟残忍地将那商人杀害灭口!”
每一桩,每一件,都听得蓝玉等人心神振奋!!!
以陛下雷霆之威,对贪官污吏的憎恨,若是将这些呈于殿前的话,届时……
此刻!
他们已经脑补出杨宪被剥皮抽筋之景!
而胡惟庸亦在此刻抛出了最关键的王牌:“而这些罪证,并非空穴来风!”
“本官已经找到了当年知晓内情,并且侥幸从杨宪灭口行动中逃脱的唯一人证!”
“如今,只需诸位将军动用手中力量,将此人证秘密安全地护送至金陵!”
“届时,人证物证俱在,当着陛下的面指认杨宪!”
“任他巧舌如簧,也难逃欺君酷吏之罪!”
“刘伯温身为御史中丞,若此前对此毫无察觉,亦有失察之责!”
“人证何在?!”
蓝玉急不可耐地问道,眼中闪烁着兴奋而残忍的光芒。
“在扬州秘密安置,需绝对可靠之人接应。”
胡惟庸沉声道。
“好!此事包在老子身上!”
蓝玉拍着胸脯,其他勋贵也纷纷表态,“定将人证安然无恙送到京城!看杨宪那老狗还如何嚣张!”
胡惟庸看着这群被自己当枪使还浑然不觉,斗志昂扬的勋贵,垂下眼帘,掩去眸中那抹深沉的得意和冰冷。
借刀杀人,铲除政敌。
还能在淮西集团中进一步树立威信,一箭双雕!
杨宪啊杨宪,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
天刚蒙蒙亮。
叶凡磨磨蹭蹭地来到户部衙门点卯。
心里盘算着找个清闲角落猫一天,继续他“苟全性命于乱世”的伟大理想。
这阵子朝堂风高浪急,他巴不得所有人都忘了有他这号人才好。
谁知他一只脚刚踏进户部那忙碌不堪的大堂,一个带着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那……那谁!你来得正好!”
叶凡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抬头一看,只见左丞相杨宪正站在一堆堆积如山的册籍中间,眉头紧锁。
脸上带着一种被陛下委以重任后特有的混合着亢奋与焦虑的神情。
“杨相。”
叶凡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拱手行礼。
杨宪根本没在意他那点不情愿,几步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叶凡龇了龇牙。
“眼下推行新政,核对田亩人丁乃是第一要务!”
“户部人手紧缺,你即刻随本相前往京郊皇庄,那里已划为试点,需尽快厘清底册,以便推广‘一条鞭法’与‘摊丁入亩’!”
叶凡一听,头皮都麻了。
去京郊?
核对田亩人丁?
这他妈是直接往淮西那帮老杀才的枪口上撞啊!
他脸上瞬间写满了“拒绝”二字,连忙推脱:“杨相!下官……下官才疏学浅,于钱粮田亩之事更是……”
待叶凡话音落下之际,杨宪眼中立马露出冷色,肃声说道:“为官者,岂能因不是自身之务,而不作!”
“更何况,哪有人天生下来便会做!”
“还是说,你内心本就不愿推行陛下新令!”
叶凡见杨宪这么一大顶帽子给自己扣下来,也不好再拒绝,拱手道:“如此,下官领命。”
话罢,叶凡紧紧跟随在杨宪身后,从衙门中走了出去。
一路上,叶凡脑子飞快转动。
他早已猜到淮西那帮人肯定会给杨宪使绊子。
最大的可能就是安排人阻挠清查,甚至制造冲突。
他打定主意,到了地方,自己就缩在后面,装傻充愣,绝不往前凑,一切有杨宪这个高个子顶着。
然而。
到了京郊皇庄,实际情况却比叶凡预想的更“文雅”,也更棘手!
杨宪召集了当地里长、粮长、以及一些看似是庄头、富户的代表,拿出鱼鳞册和黄册,准备开始核对。
起初,那些人还算恭敬。
但一涉及到具体田亩边界,依附人口数量时,场面立刻变得胶着起来。
“回禀杨相,这片地……小的记得好像是李老六家的?”
“不对不对,好像是前年转给王寡妇了?”
“哎呀,这人丁册子怕是年头久了,有些模糊了,这户人家前年好像迁走了几人,具体去了哪儿,小的也记不清了啊……”
“这块田是上等田?”
“不能吧杨相,您看这土质,分明是下等田啊!”
“肯定是册子记错了!”
你推我,我推你,个个都是一问三不知,或者含糊其辞,互相指认,就是不给个准话。
明明很简单的问题,绕来绕去就是理不清。
杨宪带来的几个户部官吏被这群人绕得头晕眼花,进度缓慢得像蜗牛爬。
叶凡躲在人群后面,冷眼旁观,心里倒是有点佩服了。
这帮地头蛇,硬的不来,来软的,用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生生把水搅浑。
这可比直接动手阻挠阴险多了,也让杨宪有火发不出。
他更加坚定了当透明人的决心,反正他只是被拉来凑数的。
负责丈量?
行,你指哪我量哪。
负责查验?可以,你给数据我记录。
其他的,关我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