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叶凡以为能继续苟下去的时候,杨宪的耐心终于被这无穷无尽的推诿和拖延耗尽了!
他脸色铁青,看着眼前这群油滑如泥鳅的胥吏和庄户代表,又看了看身后那几个满头大汗,进展甚微的户部属官。
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扫过包括叶凡在内的所有随行人员,语气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烦躁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陛下还等着章程!”
杨宪的声音又急又厉,“听着!现在重新分派!”
“你们几个,每人负责一片区域!”
“拿着册子,带着人,亲自去田头丈量,挨家挨户核对人丁!”
“本相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天黑之前,必须把你们各自负责区域的田亩数、人丁数,给本相核算清楚,交到我的案头!”
“谁若是完不成,或是出了差错,休怪本相按渎职论处!!”
他根本不给众人反应和讨价还价的机会,直接粗暴地将名册撕开,胡乱塞到各人手中。
连叶凡都没能幸免,被硬塞了一卷。
“你!负责东边那片!”
杨宪随手指了一下叶凡。
叶凡看着手里那卷仿佛烫手山芋般的册子,整个人都懵了。
“至于本相,则是要去召集周边州县官吏,宣讲‘一条鞭法’之政令,此乃推行新政之关键,不容延误!”
“此地核查之事,就交由尔等了!务必尽心!”
说完,这位左丞相大人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带着几个贴身随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头疼的泥潭。
把一堆烂摊子和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留给了目瞪口呆的叶凡等人。
叶凡看着杨宪迅速远去的背影。
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卷该死的册子,再抬头望了望眼前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田庄。
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混着深深的无力感直冲脑门!!
“杨宪!我屮你大爷!”
他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咆哮。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
想苟怎么就这么难!
……
夜色笼罩下的中书省衙署,依旧灯火通明。
杨宪端坐在值房内,脸色比白天时更加阴沉。
面前书案上,几份来自其他核查官吏的文书薄得像纸。
上面要么是语焉不详的推诿记录。
要么就是寥寥几笔,根本没能触及真正的田亩人丁底数。
一股烦躁和对自己决策可能受挫的担忧,在他心头萦绕。
就在这时。
门外传来通报,白日里派出去核查的几位官员回来了。
杨宪揉了揉眉心,强打精神:“让他们进来。”
几个官员鱼贯而入,个个面带苦色,垂头丧气。
为首一人硬着头皮上前,将手中几乎空白的册子呈上:“杨相…下官等…核查受阻,那些庄户刁滑,互相推诿,一日下来,实在……实在难有进展。”
“废物!”
杨宪压抑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抓起那本空册就想摔出去。
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只是将那册子重重拍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吓得那几个官员浑身一颤。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站在最后面,似乎想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叶凡身上。
只见叶凡手里也拿着一份文书。
厚度似乎……比其他人要厚实一些?
“叶主事,”
杨宪压下火气,带着一丝最后的期望和审视,“你那边……情况如何?”
叶凡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躲不过去。
他上前一步,将手中的文书呈上,语气平淡:“回杨相,下官负责的东区,田亩与人丁,已初步核算完毕,册录在此。”
“什么?核算完了?”
杨宪猛地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一把夺过那本文书,飞快地翻开。
只见里面条理清晰地记录着一块块田地的位置,大致亩数。
以及对应的人丁户主姓名。
虽然还不够极致精细,但核心数据已然具备。
远非其他人那空空如也的册子可比!
“这……你是如何做到的?”
杨宪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也顾不得方才的怒火了。
“那些人……没有推诿阻挠?”
叶凡看着杨宪那急切想知道答案的样子,心中无奈,知道不说清楚怕是走不了。
他只得简略解释道:“回杨相,下官起初也如诸位同僚一般,挨家挨户去问,去核对田契,确实进展缓慢,且极易被他们互相推诿之言所困。”
他顿了顿,继续道:“下官后来想,与其我们去求着他们拿出田契核对,不如……让他们主动来找我们。”
“主动来找?”
杨宪更加疑惑。
“是。”
叶凡点头,“下官命人将东区所有田地,无论目前由谁耕种,名义上归属何人,先行全部丈量,统一登记,并宣告这些田地,暂归朝廷名下核查!”
“凡自认拥有此地田契者,限明日午时之前,携契至指定地点核对画押!”
“逾期未至,或田契无法对应者,其地视为无主,收归朝廷所有!”
他语气依旧平淡。
但这话里的内容却让杨宪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叶凡最后总结道:“此法一出,那些原本互相推诿,藏匿田契之人,眼见田地可能不保,哪里还坐得住?”
“不到傍晚,便已陆续有人主动携契前来核对,唯恐慢了一步,地就没了。”
“故而,才能在入夜前,将大致数目理清。”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值房内,其他几个没能完成任务的官员目瞪口呆地看着叶凡,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而杨宪,在短暂的惊愕之后,脸上骤然绽放出狂喜的光芒!
“妙啊!妙啊!哈哈哈!”
杨宪猛地一拍大腿,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之前的阴郁和烦躁一扫而空!
“好一个釜底抽薪!好一个以退为进!”
“叶主事,你……你真是……颇有急智!”
他兴奋地站起身,在值房内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此法精妙绝伦!
这不单单是解决了核查难题。
更是抓住了那些试图隐匿田产者的命门!
土地是他们的根,谁敢拿自己的根来赌?
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其他那几个还在发愣的官员。
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股扬眉吐气的快意。
“都听见了吗?!”
“叶主事此法,直指要害!”
“尔等明日,便按照此法推行!”
“将所有待核查田亩,先行收归朝廷名下!”
“看谁还敢藏匿推诿!”
“若再完不成,休怪本相不讲情面!”
“是!是!下官明白!”
那几个官员如梦初醒,连忙躬身应命,看向叶凡的眼神复杂无比。
有敬佩,有嫉妒,也有一丝后怕。
杨宪挥挥手,让他们和叶凡都退下。
待值房内只剩下他一人时,他脸上的狂喜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算计和得意。
他重新坐回案后,手指轻轻敲击着叶凡呈上的那份文书,眼中闪烁着精光。
“这个叶凡……倒真是个人才,机变百出。”
“若能将其收归麾下,为我所用,日后推行新政,岂不是如虎添翼?”
更让他心中暗爽的是,叶凡这法子,不仅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更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借口和把柄!
那些淮西勋贵不是暗中指使人阻挠吗?
好啊!
现在正好可以借此大做文章,在陛下面前狠狠参他们一本!
就说他们“蓄意阻挠新政,对抗朝廷清查”!
就算不能一下子扳倒,也足以让他们灰头土脸!
而且……
杨宪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
这精妙绝伦的“收归朝廷,限期核对”之法,出自谁手?
自然是他杨宪统筹帷幄,英明决策的结果!
是他杨宪为了推行陛下新政,想出的破局良策!
至于叶凡?
一个具体办事的小小主事而已,何足挂齿?
这泼天的功劳和智慧,自然要归于他这位主持大局的左丞相!
想明白了这一切,杨宪只觉得胸中块垒尽去,豪情万丈。
他铺开一份空白的奏本,提起笔,饱蘸浓墨。
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忠诚干练与些许表演色彩的郑重,开始奋笔疾书。
他要向陛下详细奏报今日推行新政,核查田亩的“艰辛”与“突破”。
尤其要重点阐述他如何“力排众议”、“英明决策”,想出妙法打破僵局。
更要狠狠告那些暗中作梗的淮西勋贵一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