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聆风那句关于‘青楼’的问话落下后,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凌春的眉头蹙紧,握着佩剑的手,微微用力。
他并非未经世事的少年,可两个男子,尤其在这等境地下谈论风月,实在有违他的处世之道。
然而,李聆风那双眼睛,太过锐利,让他避无可避。
“本将军职责在身,从不去那等场所。”
凌春沉声回应,试图以威严掩盖那一丝不自在。
反倒是李聆风,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脸上挂着戏谑,“凌统领,你该不会......”
“真没去过吧?”
“还是说,嘿嘿......”
他故意拉长语调,目光在凌春僵硬的脸庞上逡巡。
“放肆!”凌春低喝,手已按上刀柄,杀气一闪而逝。
女帝的嘱托在他脑中回响,他强压下想要将这口无遮拦的小子揪出来教训一顿的冲动,只是重重冷‘哼’一声,闭上双眼,不再理会他。
可凌春的心底,却难免腹诽:此子心思诡谲,言行无状,真不知陛下看中他哪一点。
见凌春如老僧入定,李聆风也觉得无趣,耸耸肩,退回草堆,靠墙而坐。
他摩挲着下巴,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对面这位御前统领。
李聆风是有历史积累的,而且,处于当下这个时代的达官贵人,出入风月场所,应是常态,甚至是一种社交。
像凌春这般反应,要么是定力超群,要么就是......
另有隐情?
或者,离阳王朝的风气,与他所知略的有不同?
思绪飘散间,一股倦意袭来。
连日的颠沛流离、牢狱之困,加上与赵巨鹿那场耗费心神的讲解,让李聆风的精神疲惫不堪。
月光如霜,静静透过高窗的铁栏洒落,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聆风打了个哈欠,身子一歪,竟就这般靠着冰冷的墙壁沉沉睡去,不一会儿便发出均匀的鼾声。
直到这时,凌春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复杂地落在李聆风身上。
卸去了清醒时的狡黠与张扬,此刻的李聆风,面容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气,肤白唇红,眉眼清秀。
若非身陷囹圄,倒像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无害的年轻人,却能轻描淡写地献出‘瘟疫伐国’、‘以工代赈’这种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计策。
他脑子里究竟装着什么?
他的心,是红还是黑?
可看了半天,凌春竟完全看不透他。
陛下要他护此人周全,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其才!
鼾声在寂静的牢狱中格外清晰。
凌春握紧了剑柄,扫视着黑暗中每一个角落。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女帝的命令重于泰山。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的守护之夜。
翌日,黎明破晓。
王城之内,紫宸殿气势恢宏。
殿顶悬着一口巨大的金黄铜钟,却无人知其具体用途。
文武百官身着朝服,鱼贯而入。
丞相赵巨鹿步履沉稳,走在最前,其后是威仪赫赫的上将军凌羽。
三公九卿,各部要员,依品阶列队,鸦雀无声,唯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轻微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高台龙椅之上,韶华帝一袭玄黑鳯袍,金线绣成的鳯翼栩栩如生。
女帝面如平湖,带着帝王威严的目光扫过殿下每一位臣子。
登基三载,女帝早已学会将真实情绪深藏于平静的表象之下。
老太监见时机已到,上前一步,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短暂的停顿后,御史大夫张道恒手持玉笏,快步出列,躬身道:“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讲。”
韶华帝的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波澜。
“陛下!南柳河汛情告急,洪水肆虐,淹没良田村庄无数,更兼瘟疫横行,百姓死伤惨重,流离失所者甚众!”
“臣恳请陛下,速速拨发赈灾粮款,救万民于水火,解倒悬之危啊!”
张道恒的语气悲怆,面露悲痛之色。
治粟内史立刻出列附和,“张大人所言极是!国库虽不充盈,然救灾如救火,请陛下即刻下旨,拨付钱粮!”
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两位重臣的奏请,瞬间引来了涟漪。
接下来,众多官员纷纷出列,言辞恳切,无一例外都是请求朝廷发放赈灾粮款。
他们引经据典,陈述利害,情绪激昂,似乎只要钱粮到位,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韶华帝静静听着,面容依旧平静,可心底却泛起一丝冰冷的悲凉。
这些冠冕堂皇的奏对,空洞无物,除了要钱要粮,竟无一人提出任何切实可行的救灾方略,无人去想如何根治水患,如何防控瘟疫,如何安置流民。
这满殿朱紫,食君之禄,关键时刻,竟无一人能拿出堪比昨日狱中那少年所献之策!
那个吃着烧鸡、满嘴‘毒计’的家伙,其见识竟远超这满朝文武!
很快,请求变成了争吵。
派发赈灾粮款是块肥肉,谁都想分一杯羹,或是安排自己人负责,从中牟利。
张道恒一党与少府韩墨轩一派的官员争得面红耳赤,互相攻讦,眼看言辞越来越激烈,几乎要卷袖动手,全然忘了此处乃是庄严肃穆的紫宸殿。
啪——!
一声凌厉刺耳的音爆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炸裂!
女帝身后的老太监奋力甩动手中长鞭,厉声高喝:“肃静!”
争吵声戛然而止。
众臣这才惊觉失仪,慌忙整理衣冠,垂首站好。
紫宸殿内,落针可闻。
韶华帝冷冽的目光缓缓扫过众臣,冷声道“诸位爱卿,除了请求朕拨发钱粮,对于赈灾本身,可还有何良策?”
良策?
百官闻言,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刚才不是已经奏对过了吗?
灾情如此,除了拨钱拨粮,还能有何良策?
陛下今日......
似乎与往常不同。
以往此类事务,多是百官提出方案,陛下斟酌采纳便可,今日为何一再追问‘良策’?
站在前方的上将军凌羽,眼角余光隐晦地瞥了一眼身旁不动声色的赵巨鹿,心中暗道,“这老狐狸,今日未免太过安静。”
而太尉卫西亭,则半眯着眼,目光在赵巨鹿和凌羽之间转了转,见女帝并未点名问他,便乐得清闲,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神游物外,心中甚至开始默哼起不知从哪家青楼听来的俗曲小调。
就在这时,韶华帝清冷的声音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一位朝臣耳中,“既然众爱卿暂无良策,那么,朕,有一策。”
朕有一策?
这四个字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百官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陛下竟要亲自提出解决之策?
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龙椅之上。
站在文官之首的赵巨鹿,眼皮微微一动。
他心知肚明,陛下要说的,定然是源自昨日牢中李聆风的那番言论。
可‘以工代赈’不过是个粗略的框架,其中细节漏洞不少,实施起来困难重重。
难道,陛下在一夜之间,就已将其完善补全,形成可执行之策?
若真如此,这位年轻女帝的心智与决断,未免太过惊人。
圣心......
当真愈发难测了。
卫西亭和凌羽也同时将目光投向赵巨鹿,试图从这位老搭档脸上看出些端倪。
三人同朝为官数十载,彼此熟悉。
可今日的赵巨鹿,沉稳得过分,沉默得诡异,让他们心中都升起一种陌生的感觉。
在一片寂静与期待中,韶华帝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传朕旨意。”
“即刻起,于南柳河灾区,由朝廷设立官办粥棚。”
“推行‘以工代赈’。”
“招募灾民,参与修筑加固河堤、清理疫区、搭建临时居所等劳作。”
“按日计工,凭工领取口粮。”
“凡参与以工代赈者,其直系家眷,亦可每日至粥棚领取维持生计之粥食。”
“待灾情平息后,所有参与劳役之灾民,减免其家庭两年赋税,并免除三年徭役。”
“粥棚建设、管理及所需粟米,由朝廷统一出资,委托可靠商贾平价采购,各地官吏负责监督发放。”
说到此处,韶华帝语音微微一顿,目光骤然变得锐利死刀,本就冰冷的话语更带着肃杀之意!
“在此赈灾期间,若有奸人胆敢煽动民意,聚众闹事,意图引发民变者,一经查实,无论首从,立斩不赦!并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整个紫宸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百官都被这环环相扣、恩威并施的策略震撼了。
这已远远超出了简单放粮的范畴,它将赈济与生产结合,以工代赈,既解决了灾民眼前的生存问题,又利用了劳力进行灾后重建,更以免税免役作为长远安抚,最后以严刑峻法杜绝隐患!
其思虑之周全,手腕之老辣,完全不像是一位深居宫中的年轻女帝能独自构想出来的!
这绝非临时起意,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完整方略!
短暂的沉默后,太尉卫西亭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压下心中的惊骇,上前一步,高声赞道:“陛下此策,思虑周全,恩威并施,实乃安邦定国之良策,老臣佩服!”
“陛下圣明!”
“彩!”
其余官员回过神儿来,纷纷躬身附和,赞誉之声,此起彼伏。
上将军凌羽亦是心潮澎湃。
他紧握笏板,迈步出列,声若洪钟,“陛下!末将愿亲赴南柳河,督办此次赈灾事宜,必不负陛下所托!”
御史大夫张道恒岂肯让这积累声望的好机会落入他人之手!
只见他立刻抢步上前,“陛下!上将军身系国防重任,不可轻动,督办赈灾,安抚地方,乃是我御史台职责所在,臣愿前往!”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错,隐有火花。
然而,他们几乎同时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了至今未曾发言的丞相赵巨鹿。
这位平日里在朝堂上纵横捭阖的丞相大人,此刻却如同入定老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周遭的一切争论都与他无关。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老狐狸......
今日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凌羽和卫西亭心中,皆升起巨大的疑问。
这还是那个在朝堂上挥洒自如、一言可定风向的赵相吗?
【章评留策,够毒必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