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金砖墁地。
蟠龙柱巍峨耸立,肃穆之气几乎凝成实质。
御座虽尚空置,但那无形威压已让大多数贡士紧张万分。
众人按名次端坐案前,笔墨纸砚皆统一提供。
光洁的案面,映照出考生或紧张或装镇定的面孔。
林闲坐在靠前位,他并未像旁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而是扫过大殿陈设和百官,心中开启吐槽….
“啧,这地砖擦得是真亮,晚上不用点灯都能反光当镜子,就是不知跪上去膝盖疼不疼……”
“前面那位老兄的官袍后背好像有点汗湿了,看来心理素质有待提高。”
他越想越感觉好笑,强忍嘴角打量某些官老爷:“左边文官队列,前排那几位阁老重臣,倒是老神在在,眼皮耷拉着仿佛在打瞌睡,但眼角余光扫过来的时候,跟探照灯似的……”
“右边武官那边,几位将军站得跟标枪一样,就是有位仁兄的肚子好像把铠甲撑得有点紧,呼吸幅度稍微大了点……不容易,穿着几十斤铁疙瘩站半天。”
“还有那几个角落侍立的小太监,看着年纪不大,表情管理倒是到位,就是眼神偶尔会飞快瞟一眼香案计时器……是在算皇帝老儿何时驾到?还是算什么时候能下班?”
他越想越好笑,忍得快憋不住不得已转换一下视线,落到精美雕花上:“这木雕是真绝了……等等,那边拐角云纹里怎么好像有道浅浅的划痕?该不会是哪个前辈考生等得无聊,或者考砸心态崩了用指甲抠的吧?这算不算搞文物涂鸦?要被发现,怕不是得拖出去大刑伺候两三百遍……”
“还有这香味够冲,闻久有点上头……不知有没有添加薄荷或者冰片……”
“话说,这桌子是不是比会试的宽点?是不是怕有人作弊?不过这光溜溜的桌面,想藏小抄也没地方……嗯?对面那哥们手在抖,墨差点滴到考卷上……”
时间在林闲憋笑吐槽间,慢慢过去…
辰时正,钟鼓齐鸣,净鞭三响。
皇帝周胤在太监侍卫簇拥下,升登御座。
百官山呼万岁,声浪如潮。在空旷高耸的大殿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贡士们依着礼官尖细而悠长的唱引,动作略显僵硬行着大礼。
整个过程庄重不苟,充满仪式化压迫感。
礼毕,众人重新端坐。
御座之上,皇帝陛下发表简短训谕。
内容无非是勉励众贡士珍惜机遇,尽心竭力畅所欲言,以报君恩社稷云云。
随后礼部尚书出列,手持明黄卷轴高声宣唱出本次殿试的策问题目。
同时早准备好的太监们,手持盛放题纸的托盘鱼贯而行,将盖有礼部大印的题纸放置在每位贡士的案头。
殿试策问的题目果然宏大,不出许多有识之士所料,直指当今朝政三大痼疾:“问:漕运关乎国脉,然积弊丛生,耗费甚巨;北疆边患未靖,胡马时窥,戍边耗饷;吏治乃为政之本,然贪惰疲玩之风屡禁不止。三者皆系国本,然国力有穷,当以何策统筹,使其相辅相成,而非相互掣肘,以固国朝万世之基?尔其悉陈之。”
题目一出,不少贡士倒吸一口凉气。
这题目不仅大而且深,将三大难题捆在一起问,要求给出统筹兼顾之策。
这已不仅是考较经义文章或具体政见,更是对全局眼光、战略思维和务实解决问题能力的终极考验。
许多人的额头瞬间就冒出了细汗,盯着题纸上的字,仿佛要将其看穿。
坐在靠前位置的林闲,却借着宽大袍袖的掩护在干坏事。
他面色沉静,专注落在题纸上。
实际手指已拨开盒盖,拈出一粒清口胶。
他借着以手支颐作沉思状,将“清口胶”顺势送入唇间。
瞬间,纯粹的薄荷在口腔中炸开,直冲鼻腔和大脑!
这也让林闲因闷热带来的混沌一扫空,这才开始打量题…
“啧,这题目……不愧是殿试level,上来就扔王炸。”
林闲用舌尖感受熟悉的清凉甜,一边快速浏览题目,大脑如仪器开始高速运转,将题目拆解分析。
“漕运、边患、吏治……好家伙,交通运输、国防安全、行政效率,这简直是古代版‘既要、又要、还要’的终极管理难题啊。命题组这是不把考生CPU干烧了不罢休?”
他目光扫过前排那些阁员,看到他们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神中或多或少都带着期待。
“看来朝廷是真的被这几件事搞得头疼不已了,指望从新科里淘点有想法的鲶鱼?或者……只是想看看年轻人们的想象力?”
清凉感在口中弥漫,让林闲吐槽的思维越发活跃。
“漕运积弊,无非是体制臃肿(机构冗余)、技术落后(漕船老旧、河道失修)、损耗贪污(漂没、火耗) 三板斧。边患未靖,根子在经济模式单一(草原依赖劫掠)、军事技术代差(目前被我方努力拉平)、缺乏可持续的互惠关系。吏治问题嘛,考核机制失灵(唯上不唯实)、薪酬待遇与责任风险不匹配(高薪未必养廉,但低薪肯定招贪)、上升通道淤塞(寒门难出头)……”
“统筹兼顾?”
林闲心中轻笑,感受着齿间微微的弹性:“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核心就一个字——‘钱’。得让每一分投入,在三个领域都能产生正向循环。比如整顿漕运省下的钱,可以部分投入边军革新和改善吏员待遇。边关稳定带来的贸易收益和安全环境,又能反哺漕运物资流通和内地吏治考核;吏治清明提高的执行效率,能更好地落实漕运改革和边疆政策……”
“不过这么写,会不会太直白?得包装一下,加点‘圣人垂训’、‘三代之治’的香料,用骈四俪六的盒子装起来……啧,形式主义害死人。算了,入乡随俗。”
他在脑中快速搭建框架,选取最具冲击力和可行性的切入点。
“得得得…”
林闲眼角余光突然发现什么东西在晃,原来是旁边一位贡士紧张得开始手抖,在草稿上落下第一个墨点,却迟迟无法写下第二笔。
“放松点,就当是写一篇可研报告加战略规划书……”
林闲心中默默调侃,随即收敛心神…..
随后,考试正式开始!
一时间,大殿内只剩下研墨纸翻以及偶尔的轻咳。
绝大多数贡士立刻埋头苦思,或奋笔疾书,气氛紧张得几乎凝固。
然而林闲却再次显得与众不同,他并未急于蘸墨书写,而是不慌不忙从自己那个曾被孙彪质疑的文袋中,取出那支形制独特的“元启速记笔”。
在周围一片毛笔背景下,这现代书写工具显得格外醒目。
他从容地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列出提纲、构建框架,速记笔(铅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轻快而高效,与周遭毛笔的“刷刷”声形成鲜明对比。
这一举动,立刻引来巡场御史的注意。
几位太子系的官员眉头紧皱,面露不豫窃窃私语:
“成何体统!殿试重地,竟用此等奇技淫巧之物!真有失庄重!”
“哼!标新立异!哗众取宠!难登大雅之堂!”
然而殿试主协考吴明远御史和副主协考周文景巡场经过时,看到林闲草稿上那条纲要时,眼中同时爆发出惊喜!
周老忍不住低声对吴御史道:“明远兄,你看!林闲善用利器,事半功倍。这纲要之严谨,思路之开阔,远非常人可及。重在内容不拘小节,颇有古之实干家遗风!”
吴御史抚须颔首,声音虽轻却带着赞赏:“文景公所言极是。观其草稿,便知胸有丘壑。此子确有大才,器具不过是外在形式,文章方是内在乾坤。我等取才,当重其本。”
两位学术大佬的肯定,顿时让那些非议小了下去。
不少中立官员再看向林闲时,目光中也多了几分郑重。
更令人瞩目的还在后头。
或许是因为殿内人多空气流通不畅,加之神经紧绷,不少贡士开始感到头脑昏沉。
或因渐多的蚊虫叮咬而频频抓挠,影响了诸多人思绪。
林闲见状,微微一笑。
他从文袋中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紫铜熏香球。
随后林闲打开盖夹起一小块色泽深褐、药香清冽的香饼用火折子点燃合上,悄悄置于案角一隅。
顿时一缕清凉的青雾升起,迅速扩散开来。
这香气非同寻常。
既不浓烈刺鼻,也不似寻常檀香那般沉闷,反而有一种提神醒脑的奇效。
离得近的几位贡士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连那嗡嗡作响、扰人清思的蚊虫,也仿佛遇到了克星,纷纷远离了这片区域!
“咦?”
一位贡士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低呼道:“这香气……好奇特!感觉……脑子清醒多了!”
“是啊!蚊虫也少了!林会元,这是何物?竟有如此神效?”另一贡士也忍不住低声询问,满脸惊奇。
林闲抬头报以温和的微笑,心里想道:“此乃林某闲暇时,取薄荷、冰片、艾草等药材,辅以‘格物’之法,试制的‘清心辟秽香’,略有提神驱蚊之效,助益静思罢了。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这“雕虫小技”此刻展现的效果,却让周围贡士羡慕不已!就连一些巡场官员,也忍不住多吸了几口,露出惬意的神色。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奇香,甚至飘到了御座附近。
正在批阅奏章间歇的皇帝周胤,也闻到了这股与众不同的香气!
他抽动了一下鼻翼,连日操劳带来的疲惫感,竟似被这清香驱散了几分,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和舒适。
他不由抬眼望向香气的来源,目光在林闲那从容安坐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微微颔首…..
这一幕,被不少眼尖的官员看在眼里,心中更是巨震。
能让陛下都注意到并流露出赞赏之意!这林闲,简直到哪里都是焦点!
林闲仿佛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为无形的焦点。他时而用铅笔在草稿上疾书,时而停笔沉思,手指在桌面上轻敲,节奏竟暗合着某种吉他曲的韵律。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胸有成竹、举重若轻的强大气场!在这无比庄严紧张的殿试现场,他竟仿佛置身于自家的书斋般从容自在!
就在考试进行约一个时辰,众人渐入佳境之时——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只见一名军机大臣,手持插着羽毛的加急军报,神色凝重,径直跪倒在御前:“陛下!西北六百里加急!北凉王庭异动,大军犯我边关,镇远军告急!”
皇帝周胤览报,脸色骤然一变!“啪”地一声,他霍然起身!西北军情如火,牵动国本!他必须立刻召见重臣商议!
皇帝沉声下令:“朕需即刻处置军务。殿试由太子代为监考,务必公正严明,不得有误!”
“儿臣遵旨!定不负父皇重托!”
太子周扬躬身领命,声音洪亮,透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待皇帝的身影消失在殿后,太子缓缓直起身。
他转过身扫过下方贡士们,最后如同毒蛇般锁定前方那个沉稳安坐的青衫身影——林闲!
此刻太子心中,正掀起一阵狂喜的惊涛骇浪。
一个疯狂而狠毒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叫嚣:
“哈哈哈!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父皇走了!这保和殿,现在是我说了算!任你才华横溢,任你诡计多端,任你有赵王汉王撑腰,此刻你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
“你抢我风头,夺我利益坏我好事,连苏元那个贱人都因你而与我对抗。今日在这金銮殿上,众目睽睽之下,我看还有谁能护得住你!”
“公正严明?本宫就是公正,本宫就是严明。我说你违规,你就是违规。我说你试卷有问题,那就是有问题。我要让你十年寒窗苦读,尽付东流!我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跟我太子作对,是什么下场!”
一股扭曲的快意和怨毒在他胸中翻涌!
太子压下溢出的狞笑,摆出一副威严的面孔,缓步走向御阶之下。
他用刻意放缓的声音宣布:“众贡士!各归本位!殿试——继续!”
“本宫奉旨监考!望尔等恪守规矩,专心答卷!”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瞟向林闲方向,威胁之意昭然若揭:“若有违规之举……严惩不贷!”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丧钟敲响!
大殿气氛因太子的这番话,变得更加凝重和压抑。
许多贡士都不是傻子,他们都感受到这股特别针对林闲的寒意,不由得替林闲捏了一把冷汗。
一些与林闲交好的士子,更是心急如焚!
而处于风暴里的林闲,却仿佛浑然未觉。
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轻放下手中的铅笔,从容拿起御赐的毛笔。随后蘸饱了墨,开始在正卷上以标准的馆阁体,一丝不苟地誊写策论。
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与太子那急不可耐的嚣张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一场针尖对麦芒的较量,在这皇权象征的保和殿内,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