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雨收云散。
张汉钦乘车回府,远远便见于凤至撑着油纸伞站在石狮旁,身上只披一件藕荷色斗篷。
他连忙下车,握住她冰凉的手。
“这么晚,何苦等?”
于凤至抿嘴笑,眼睛亮得像檐角未干的雨:“妈妈们让我迎你。她们说——”
她凑近,轻声学长辈口吻:
“‘帅印既交,长子当立。咱们寡妇人家,再占正房不合规矩。’于是连夜把大青楼二楼腾了出来,连窗纱都换了新的。六子,她们叫你今儿就搬进去。”
张汉钦愣住,心里一热,喉头哽了半晌,只挤出一句:
“妈妈们懂事理……老张家的福气。”
二人并肩过回廊,雨檐滴水,打在手背冰凉。
侍女掀帘,一股沉香混着姜汤味道涌出来——是于凤至怕他夜寒,早命人备下的。
门阖上,铜炉红火,烛影摇金。
她蹲下身替他脱靴,忽觉他足背绷得僵硬,再抬头,便看见那道竖纹又锁在他眉心,深得能夹住一张折扇。
“六子,”她轻声唤,“位也坐了,旗也扛了,怎还愁眉不展?”
张汉钦把今日会上情形略述,说到最后,起身在室中踱步,影子被烛火拉得老长,像一条困在笼里的豹子。
“我愁的是杨宇霆。”
他停在于凤至面前,双手比出三个指尖:“此人有‘三绝’——”
“第一绝,才。”
“日本士官学校状元,炮科、工兵科双第一。奉军四十万,铁路时刻表、炮兵测地诸元、后勤基数,全在他脑子里,活像会走路的账本。”
“第二绝,势。”
“这次滦州撤退,他手里攥着第四方面军五万三千人,外加两条铁路的车皮调拨权。更可怕的是‘士官派’——熙洽、于芷山、邢士廉,都以他为首。一句话,枪、车、人、钱,他都能调动。”
“第三绝,性。”
张汉钦抬手在太阳穴旁画了个圈:“心高气傲,鹰视狼顾。老帅在时,他尚低一头;老帅一去,这尊佛便再也按不住。明日见他,我若当场给他高位,怕尾大不掉;若冷藏,又怕逼他另起炉灶。”
于凤至静静听着,把姜汤递给他,忽地抿嘴一笑:“我外祖父活着时,常说‘好马行千里,也得嚼嚼草;烈马难驯,先给它钉副软掌’。你一味愁他跑得快,却不想想,跑得快也得跑道在你手里。”
张汉钦听得入神,眼里闪过一丝思索,仿佛突然间有了启发。
半晌,他长出一口气,停下脚步,盯着她那双温柔而坚定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嗯,‘松紧之间’,这是个关键。”
他顿了顿,忽然眼神一亮,“你说得对,不能让杨宇霆过于得意,也不能让他完全失去主动。若我手中的缰绳太松,他会脱缰而去;若太紧,他定会反抗。”
他猛地一拍桌面,声音低沉却有力:“软掌,得有软掌!”
于凤至挑了挑眉,轻轻一笑:“那你准备怎么做?”
张汉钦慢慢踱步,手指摩挲着眉心,似乎已经在脑海中构思好了整套计划。
他再次停下脚步,转身对着于凤至,语气坚定,神情自信:
“第一,先戴帽。
老辈子讲‘帽子大了压不着头,却能压得住心’。把‘东三省陆军整理训练总监’这枚镀了金边的上将大印,当众往他怀里一塞。他双手接印那一刻,人就先矮了半截——帽子越亮,他越得顾脸面。”
“第二,再分槽。
把‘整理’切成三槽:编训、铨叙、装备。三科科长大印全用我讲武堂小兄弟挂着,制度上非得他们副署,总监条子才生效。看上去三槽归他管,实则槽槽有闸,闸把子都在我兜里。”
“第三,后勒口。
老马识途,可马嚼子得拴在我手里。每月三十万整理费,先过我‘司令部财政处’的印,再进他总监府。晚签三天,各旅就断炊;再派我侍从室副官‘押车解款’,一路点着花名册发饷。钱绳一紧,任他千里驹,也得围着我的粮桩打转转。”
张汉钦眉心那道竖纹舒展开来,笑里带三分顽皮:“凤至,你这哪是妇道人家,分明是帅府的‘女军师’。”
于凤至低头拨火,火光映得她睫毛一片金影,轻声道:“我懂什么军国大事?只不过记得娘常说‘绳子不能太紧,紧了马会尥蹶子;也不能太松,松了马会失前蹄’。松紧之间,全在你手里那根鞭子。”
张汉钦心头最后一粒锈斑也被拧了下来。他俯身握住于凤至的手,掌心滚烫,声音低哑却带着笑:
“先给草,后给缰,再慢慢钉软掌。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心甘情愿拉着这辆东北大车,跑在我画的轨道上。”
话音未落,灯花“啪”地炸开。
红烛晃了晃,被一口气吹灭。
月色与雨声趁机溜进来,悄悄爬上纱窗,又滑进罗帐。
他伸手去解她颈侧那枚盘扣,指尖碰到肌肤,像触到火炭;她低呼一声,却未躲闪,只把脸埋进他肩窝,呼吸热得像新蒸的米酒。
窗外檐滴,帐内心跳,雨声与喘息混在一处,谁也分不清了。
……
良久,云收雨住。
月光斜照,张汉钦裸着上身,靠在床栏,掌心仍攥着一缕她的秀发。
于凤至把脸贴在他胸口,轻声呢喃:
“六子,你刚才说‘软掌’,可别忘了——马掌钉歪了,也会拐脚。真到那一天,别心软。”
张汉钦低头吻了吻她额角,声音低得似对自己发誓:
“放心,钉掌的锤子,我始终握在自己手里。”
夜更深,帅府的更鼓敲了四下。
张汉钦却再无忧色,只揽着怀中温软,沉沉睡去——梦里,一列漆黑的火车正沿着笔直的铁轨,呼啸着驶向曙光。